宫辞半阙踏歌行(48)
天亮后,队伍继续出发。江千夜坐在椅子里,身上的女子衣衫已换下,只着单薄里衣,披散着发,靠着车厢昏昏欲睡。
车厢内部桌椅俱全,甚至还有一张不大的床。袁福芝半倚床上,失了眼球的右眼被罩了起来。
“唉,义父没几天活头了,别对我这般冷淡。”袁福芝叹息了声,竟带着哀求之色。
江千夜不理他,未睁眼。
袁福芝缓缓起身,手放在他肩头:“你往常不是最喜欢义父教你武功吗,想学什么?义父教你。”
“义父,往日你我不过各取所需,你眼馋我这副皮囊,我稀罕你那身功夫,所以我才肯假惺惺陪你演那父子情深的戏。”江千夜终于开口,声音冷淡眼神妖邪,“如今我阴极功不在你之下,何须再与你虚与委蛇。”
袁福芝气急,高高扬起手,颤抖了两下,却又缓缓放下。他轻抚江千夜脸颊,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满是怜惜:“若不是这张脸……明月,明月,我的心肝……”
江千夜心头一震,恶心地睁眼避开那只皱巴巴的手,疑惑道:“明月是谁?”
袁福芝伸手扭住他下巴,满眼疯狂:“你肯认真与我说话了吗?”
江千夜哂笑,眼神充满戏谑:“老东西,事到如今,你倒是说说,我还怕什么?我孤身一人无所畏惧。倒是你,怕老,怕死,怕失宠于皇上,怕私藏死囚一事暴露,还怕我弄坏这张脸。”江千夜狞笑,“义父,你好可怜呐!”
袁福芝怒极,极狠的一拳便砸在江千夜腹部。一股剧痛席卷江千夜全身,五脏六腑似破碎了般,顿时眼冒金星,额头冷汗涔涔,张口便呕血了。
袁福芝揪着他头发把头抬起来,逼他看着自己,狞笑道:“你不是不怕痛吗?回去便削了你四肢,做成人彘,将来与我合葬。可好?”
江千夜只觉耳朵“嗡嗡”作响,剧痛抽走了他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张口却无声。
袁福芝伸手抹了他嘴角一丝血放在嘴里品尝,诡笑道:“北梁第一美人花明月,高高在上的天阙圣城城主夫人啊。你说是谁?”
江千夜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畜生竟是用他替他娘,难怪他时常盯着他的脸,好像看着他,又好像透过他看向别人。随即恶狠狠地盯着袁福芝,啐了他一口,厉声道:“老畜生,有种你杀了小爷啊!”
袁福芝伸手擦掉脸上带血的痰,“嘿嘿嘿”地笑得毛骨悚然:“这张脸,真是让我欲罢不能,真美,美得让人无法放手。欢儿啊,你可知当年你外祖为了巴结我,亲手把你送给我?”
江千夜闭眼冷笑:“哈哈哈哈……你以为告诉我这些,便能摧毁我心智么?你错了,我无心肝,从何而伤?”
他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血迹,笑得凄然决绝,并不像他话里那般淡定从容。倚着车厢闭目喘息,面如白玉,嘴挂血丝,白璧微瑕,凄美异常。
不过静默片刻,袁福芝竟呜咽了:“你理理我……明月……你理理我……欢儿,你理理我……”
江千夜心念一动,睁眼叹道:“唉……义父,恩也好仇也罢,你我终究要纠缠一生,我也不愿仅剩的日子在互相折磨中度过。罢了,罢了,你把车外那些人赶走吧。”
“你要做什么?”袁福芝疑惑地看着他。
江千夜凄然一笑:“你一向护食,难不成要让人听着?”为免袁福芝怀疑,他又道,“无须撤走,让他们离马车远些即可。”
袁福芝略一思索,道:“也好,反正你跑不掉。”
他当即出去传令:“传令下去,所有人不许靠近马车,远远跟随即可。”
伏在路边草丛的莫远歌见士兵们突然停下,让马车先行,顿感意外。待马车前行一段路,士兵才跟上,一直与马车保持三十丈的距离。莫远歌心中一动:机会终于来了!
袁福芝走到江千夜跟前:“你一夜未眠,上床吧,床上说话。”
“义父躺着就好。”江千夜态度和缓了些,“那床太窄,我在这里陪义父说话。”
袁福芝瞬间觉得被骗,脸一冷,抓住他脖子紧紧掐着,怒不可遏地道:“你个贱人,敢是嫌我!”
江千夜瞬间气紧窒息,挣扎了下,却连手都抬不起来,面皮紫涨,两眼翻白,眼泪不自觉地便流了下来。
袁福芝这才松开他,冷笑道:“若不是这张脸,你早死八百回了。”
江千夜双眼通红,剧烈地咳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袁福芝心满意足地蹲下来欣赏那梨花带雨的脸,手轻轻抚摸他脸颊,痴痴地道:“欢儿,只要你不忤逆我,我也舍不得这般对你。看,疼了吧?乖一些,走,去床上。”
“老畜生,你去死!”江千夜扭头,眼神狠厉毒辣,张口便咬住袁福芝咽喉,白森森的牙齿狠狠嵌进肉里,腥咸的血热顺着他嘴角往下滴。他双眼血红,完全失了理智,满脑子都是“去死!去死!”
被咬住要害,袁福芝咽喉里“嗬嗬”作响,双手抓着江千夜肩膀,指甲深深嵌进他皮肉,猛地一推,“刺啦”一声,一大块肉连带着喉管便被咬了下来,鲜血喷洒江千夜一脸。
江千夜剧烈地喘息着,张口,口中血肉掉落在地。血红的眼睛倒映着两个人影:一个捂着脖子死命挣扎的袁福芝,一把匕首赫然插在他血肉模糊的眼洞里,另一只眼睛瞪得老大,嘴张开,惊诧凝固在脸上;一个乌发玉颜的年轻人,满脸憔悴,手还按着匕首柄上,正剧烈地喘息着,满眼关切地担忧着江千夜。
“远哥。”江千夜满脸血,无力地喊了声。
难怪能这般毫不费力地杀死袁福芝,竟是他在咬袁福芝咽喉的瞬间,莫远歌的匕首便插进了袁福芝那只瞎眼中。
莫远歌将袁福芝放倒,矮身挪到江千夜身边,伸手轻擦他脸上的血,低声安慰:“没事了,我带你走。”说着便想搀扶江千夜。
江千夜纹丝未动,似长在椅子上一般。莫远歌撩起他衣袖,发现他四肢竟都被捆绑在椅子上,手腕脚腕已勒出血痕。难怪从头到尾他都不曾挪动,不曾出手。
莫远歌连忙解开绳索,将人抱在怀里,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窥探。待马车转弯,恰好挡住后面士兵视线,抱着江千夜就地一滚,滚出马车落于草丛,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
第33章 闻君有两意
天色渐晚,清泉山里,莫远歌背着江千夜狂奔两个时辰,只需再有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回到危柱山。
整整两日不眠不休的蛰伏尾随和长时间的逃亡,莫远歌精疲力尽。江千夜奄奄一息,伏在他背上睡了。追兵未绝,莫远歌无法停下检查下他的伤。
他剧烈地喘息,汗水打湿衣衫,步履已不如之前轻盈,但依旧未放松半点警惕。开阔处,莫远歌猛地停住脚步,弯腰屈膝戒备着。
江千夜惊醒,伏在他背上四下张望,凉月如钩,四周漆黑一片,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怎么了?”
“前方有人。”莫远歌胸膛剧烈起伏,开始往后退,“是个高手。”
江千夜什么动静也没听到,但莫远歌这般紧张,只怕对方武功更远在他之上。“有把握吗?”江千夜低声。
莫远歌摇头:“若是往常还能尽力一搏,或许能胜。”他本就负伤,又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消耗到了极限。别说跟他一般的高手,就算对方只是懂些拳脚功夫的江湖人,莫远歌都够呛。
江千夜紧盯前方,月下,身着白纱衣的年轻公子翩然走来,手拿玉骨扇,口中惬意地吟道:“更深露重不知寒,秋月如霜照未眠。莫镖头行色匆匆,可是急着赴佳人之约?”
竟是云章楼的风无忧。莫远歌心头稍松懈,但随即又警惕起来:风无忧此时出现在这里,只怕不是巧合。
“原是风公子,在下眼拙了。”莫远歌后退了两步,腾出一只手按在刀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