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15)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镖队困在了雪狼山深处,众人生了火堆取暖,胡牛牛开始煮午饭。
“牛牛,多煮一些,让大伙都能吃饱。”莫远歌心情十分糟糕,昨日紧赶慢赶终于在芭蕉岭与雪狼山交界处让大家吃饱歇足,就是想今日能一鼓作气翻过雪狼山。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遇到暴风雪,整队人深陷山腹。
因为一路都是崇山茂林,镖队储备的柴火并不多,若是困在这里过夜,只怕柴火撑不到明日天明。夜晚若是没了火堆,狼群就会盯上他们。
“好。咱们别的不多,吃的管够。”胡牛牛大方地往锅中倒着米,他和玉玉切了许多干肉和豆角放在锅中。依旧是乏味的饭菜一锅炖,但在这冰天雪地里,比山珍海味还令人向往。
胡牛牛卖力地搅动锅中食物;人们围着火堆取暖,说笑着等饭熟;玉玉抱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元宝,用干布擦它湿透的毛发;江千夜像只瘟猫,耷拉着脑袋烤火,巴不得把头都扎进火堆里。除了莫远歌和伍智达,没人意识到暴风雪再不停,这队人将面临什么。
伍智达没烤火,他坐在洞口仰头看着天,“吧嗒吧嗒”地抽烟。
“你最近咳得愈发严重,少抽点。”莫远歌走到他身后道。
伍智达无动于衷,只是望着天,眼里比这暴风雪还苍凉。
“那年在雪狼山,也是这样的暴风雪……”他声音很低,莫远歌却一字不落地听全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伍智达伤春悲秋,莫远歌皱了眉,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不合时宜,只得又回到火堆旁坐下来。
江千夜烧得满脸通红,昏昏沉沉地趴在自己膝盖上,呼吸急促,身子不停颤抖。
“江公子,你身子这么弱,后面的路程更艰苦,怎么吃得消哦!”一个力夫好心把水袋递给他,“喝口热水。”
“多……多谢。”江千夜头昏眼花,本想抬手去接水袋,随即却两眼一翻,一头往火堆里栽去。莫远歌坐在他身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后领把人给拎了回来。
“还能撑住吗?”莫远歌见他眼睛都快闭上了,皱眉问道。
江千夜被莫远歌拎着后颈,迷迷糊糊道:“又冷又困……娘,我想睡觉……”
他烧糊涂了。
胡牛牛见状一边搅动锅子,一边道:“江公子你再撑一撑,饭马上熟了,吃了再睡。”
玉玉急忙取了碗递给胡牛牛:“你舀些熟的先给他吃。”
“哦!”胡牛牛着急忙慌舀了些小块的豆角和稀饭。
“先莫给他吃,烧成这样,吃什么吐什么。”山洞口的伍智达终于开口了。他神情严肃地看着莫远歌,“人是你一意孤行要救的,你自己照顾好。镖队不会为一个陌生人因小失大,他若不行了,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留在这里。”
这不是威胁,而是一个老镖师行走江湖多年总结出的生存之道。
莫远歌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烧得稀里糊涂的少年,心一横,道:“达叔放心,既然救了他,我就对他负责到底。”
他将已坐不稳的江千夜横抱在怀径直往最里面走去。里面山壁遮挡处有一块不大的空间,莫远歌抱着江千夜坐在里面,正好隔绝了众人的目光。
离了火堆,江千夜立即打起寒颤来,本能地循着暖和之处去。迷糊中,他两手扯开莫远歌衣襟,急切地往他怀里钻,嘴里还低声呢喃:“冷……冷……娘,我冷……”
莫远歌眉头紧蹙,实在不习惯怀中钻进一个人,痒得难受。但江千夜就跟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双手紧箍着他,恨不得把自己嵌进他体内。
“算了,好歹是条命,就当抱的是元宝。”黑暗中,莫远歌忍了又忍,才将心头那股被人贴身抱着的异样感压下去。
他干脆把自己和江千夜的外袍都脱了,再用大氅把两人紧紧裹在一起,这样自己的体温便能一直暖着他。
江千夜伤重血虚,寒冷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即便烤着火,热量都无法穿透厚棉袍到达身体。但此刻,一个温暖似火的怀抱贴着薄薄的衣衫,径直把热量传递给他。江千夜不再动弹,安静地躺在莫远歌温暖的怀里呼呼大睡。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缓过来了,僵冷的身体终于被莫远歌暖热,伤口的疼痛随之减少。他睁看着莫远歌近在咫尺的脸,虚弱地道:“多谢莫大哥。”
莫远歌并不领情,低头看着怀中那张带着淤青的清俊小脸,冷声道:“不谢。只盼江公子痊愈后莫要咬我一口才是。”
江千夜叹气道:“唉,看来莫大哥是不信我了。莫大哥救我于水火,我定知恩图报。”
“书生?赴京赶考?”莫远歌用手捏住他下巴,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那囊箧里装的什么圣贤书?怎么还有避火图①、《甘石星经》②?莫非朝廷大考要考这些?”
江千夜任由他捏住自己的下巴,轻描淡写地道:“念书很枯燥的,长夜漫漫,总得找点什么打发,看这有何稀奇?”
四目相对,莫远歌只觉怀中人的眼睛如猫一般在发光,看得他十分不自在。他松了江千夜,眼睛看向一边:“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为何要隐瞒受伤一事?莫非你的伤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密?”
江千夜幽幽一叹:“唉……莫大哥一下问这么多问题,倒叫我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声音带着几分可怜,脸上挂着无可奈何,活脱脱一副让人怜悯的模样。
但莫远歌不受他蛊惑:“那就从头说起。你最好一一交代清楚,镖队若知道你伤成这样,不仅拖累脚程,还可能给大家带来未知的危险,他们定不同意我带着你走。我是总镖头,他们闹起来了,我也只有把你丢在这里。”
“不要。”江千夜慌了,撇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把抓住莫远歌胸口衣襟,“我之所以瞒着受伤一事,就是怕镖队知道我伤重至此,把我丢在这荒山野岭。”
莫远歌原以为会听到想听的答案,没想到这么一威胁,听到的却是这样的理由。他扭住江千夜的脸,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你伤口状如棋子,且大小一致,是什么造成的?莫要磨蹭,回答我!”
“猎户的陷阱。”江千夜毫不犹豫地直视莫远歌眼睛,“我走不惯山路,掉入猎户陷阱,被铁钎所伤。”
猎户放置在陷阱内的铁钎最粗不过半寸,造成的伤口与棋子造成的伤一致。莫远歌噎了下,追问道:“此时离大考尚有半年,明明有官道,你为何要走这荒无人烟的长青山?”
江千夜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却没有挣扎,闭了眼道:“这本是我心中之痛,不愿宣之于口,但如今莫大哥不信我,若我不说,莫大哥就要把我抛弃在这荒山野岭,我只得……”
“莫要巧言令色。”莫远歌不吃他那套,“我冒着风险收留你,了解你一点隐私不为过。”
江千夜睁眼看着他,眼里的神色莫远歌有些看不懂,他也不想懂。
“父母在毕州为我定了亲,一月前毕州来书信,说姑娘重病难治,恐不久于人寰。”江千夜低声道,“此生无缘,好歹要去看她一眼。我这才铤而走险,从长青山过。”
江千夜暗自神伤,话也说得合情合理,倒显得莫远歌多疑欺弱。
莫远歌泄气,松开江千夜的下巴:“听着,我不管你是谁,为什么要躲进我的镖队里。既然我救了你,许你一路同行,便不食言。不过此间事了,我们各分东西,从此江湖路远,再无瓜葛。”
江千夜闭上眼睛,道:“如你所愿。”
两人不再说话,半晌后,莫远歌才道:“你伤得太重,本该卧床静养。但现在条件艰苦,且你重伤之事不能让他人知晓。这一路我会贴身带着你,对外说你扭伤脚,你需与我统一口径,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