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191)
“师父!”
柳榭卿猛然回头,只见江千夜和莫远歌坐在远处大树下的茶棚里,两人皆满面春风,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甫见那孽徒,柳榭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过去揍他一顿解气。随即这冲动被他身边的人浇灭了:莫远歌习了天阙密卷,此人正是武帝不利舆谔的幕后推手,他此时来找自己是何目的?
不过人都来了,总要面对。柳榭卿隐藏起怒火,抱着胳膊朝茶棚走去,面露微笑:“哟,这不是我那欺师灭祖的白眼狼孽徒吗?怎么,今日竟有空来?莫不是想来看看为师死没死透?”
“师父说笑了,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千年王八万年龟在您面前都甘拜下风,怎么会轻易就死了呢?”江千夜满脸堆笑,十分狗腿地用衣袖擦了擦身旁的凳子,倒了茶水,殷勤地邀请柳榭卿坐下,“师父,喝口茶解渴。”
柳榭卿白了他一眼,随即坐下,却没碰那茶水,两根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少贫嘴,你江公子的孝敬,为师无福消受。”
“在下莫远歌,见过柳将军。”莫远歌抱拳一礼,“星河少不更事,将军莫与他计较。”
“少不更事?”柳榭卿斜眼看他,满眼嘲讽,“这孽徒一颗心八百个窟窿眼儿,心眼子比筛子还多,肚子里装的全是坏水儿,也就你觉得他清白如莲。”
莫远歌赧然一笑,默默坐下,眼眸余光很快与江千夜做了个交接。
“师父谬赞。”江千夜不以为意,笑眯眯地给莫远歌倒了一杯凉茶,转头对柳榭卿道,“徒儿这点微末道行,在师父面前那是班门弄斧。今日前来,特向师父负荆请罪。”
柳榭卿一个字都不会信他的,反正监工也无聊,便看他有何企图。当即倚着椅背,笑盈盈地问道:“荆条呢?”
“路边草木繁盛,只要师父点头,弟子马上能砍来一大捆。”江千夜望着柳榭卿,笑得真诚。
“我又不烧火,无需那么多。”柳榭卿端起茶杯,揭起盖子刮着杯中茶沫,却没有喝,“你跪下,给我结结实实叩三个响头,每叩一个,便高喊一声‘江星河欺师灭祖,恬不知耻,罪该万死’,我便饶了你。”
他一双俊秀的眼眸直视江千夜,三分认真七分挑衅。此处离城门不远,人多而杂,江千夜这么一跪一喊,势必会引起众人围观,即便他脸皮有那城墙厚,也禁不住这么臊。
“柳将军!”莫远歌“噌”一下站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如此羞辱人。”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柳榭卿,双手捏得青筋暴起,似一头随时准备暴起的猛虎。他是这世上第二个习了天阙密卷之人,即便柳榭卿入逍遥境多年,在他手里也断无活命的可能。但面对莫远歌的暴怒,他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出口便是毫不客气地讥讽:“羞辱?他这种恩将仇报,恬不知耻的小人,也知何为羞辱?”
“你!”莫远歌暴怒,要冲过去动手。江千夜一把拉住他,笑盈盈地道:“师父责骂得是。弟子往日鬼迷心窍,对师父做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如今师父只是略施小惩,弟子不敢怨怼。”
说完“噗通”冲柳榭卿跪下,朗声道:“弟子江星河欺师灭祖,恬不知耻,罪该万死!”随即“砰”额头重重磕在冷硬的地面。
城门口众人纷纷往这边打量,指着江千夜交头接耳:“那人竟这般骂自己,必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恬不知耻?我看像,大庭广众的丢死人了!”
“江星河是谁家儿郎?真是丢祖宗的脸。”
莫远歌耳聋之症早好了,听到这些窃窃私语,手指捏得咯咯作响,却碍于对江千夜选择的尊重,隐忍不发。
“弟子江星河欺师灭祖,恬不知耻,罪该万死!”江千夜再次说完,“砰”第二个响头重重磕下去,额头顿时淤青一片。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众人议论更甚,有人甚至挪步过来了,想凑近点一探究竟。
柳榭卿冷眼看着江千夜,不为所动。
“柳将军,够了吧?”莫远歌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把人都引过来,对谁都不好。”
柳榭卿本不欲这么便宜放过江千夜,非要他在众人面前好好丢一回脸,可听莫远歌这么说,心念一转,身子前倾一把摁住江千夜,阻止他再拜:“起来吧,别磕了,你丢脸不要紧,为师教出这样的弟子,也面上无光。”
江千夜抬头,额上又是淤青又是灰,却一脸坦然,似浑不觉身后的直戳脊梁骨是侮辱,直视柳榭卿大声道:“君子一诺重千钧,弟子既答应磕三个响头,自然会磕完。”说着又要磕头。
眼见那边人走过来了,柳榭卿一把扯起江千夜,怒道:“你本是反复无常的小人,这会儿跟我装什么君子?滚起来!”
莫远歌连忙搀起江千夜,仔细拍去他额头和膝盖的灰,刻意用身子挡住他,遮挡那些恶意的窥探。
柳榭卿起身,背手冲着城门口道:“都散了吧,师父教训徒儿天经地义,有什么好看的。”众人闻言,这才失望地散开了。
“疼不疼?”眼见他额头的淤青渐渐转为青紫,竟破皮了,莫远歌心疼不已。
“不疼。”江千夜咧嘴一笑,虽被羞辱了一顿,心头却松快了一些。
见人都走了,柳榭卿转身回到茶摊坐下,盯着那杯凉茶,有些口渴,却只是咽了口唾沫:“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没有其他事,你这孽徒会巴巴赶到这里给我道歉?说吧,来此所为何事?”
江千夜连忙在他身旁坐下,凑过去殷勤地道:“师父,那日弟子失心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事后萧景明可有为难您?”
柳榭卿冷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哪有什么真心实意的负荆请罪,不过是想来打探消息而已。”
“师父~”江千夜低眉垂首,满脸羞愧,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弟子真知错了。您念在弟子失心疯的份上,不要生气……”说着竟哽咽了,生生挤出几滴泪,可怜巴巴地揉着眼睛。
“真知错了?”柳榭卿深知他性子,不为所动,冷眼看他继续装,“你不如哭得再惨一些,为师当年教你哭戏,乃发乎情止乎礼,是悲情的自然流露,可不是你这表面哭兮兮,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
被当面戳穿,江千夜不好直接翻脸,干脆装到底,径直转过身去将脸埋在莫远歌腰上,状若伤心不能自抑。
柳榭卿对他敌意太深,江千夜没法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莫远歌当即道:“柳将军息怒。不瞒将军,星河身患谵妄之症已然有十多年,加上我坠崖一事,就完全催发……总之,他的任何罪孽,我一肩承担。”
柳榭卿心中仔细衡量,那反复无常的臭小子不可信,但莫远歌为人正直可靠,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应当有几分可信。
“这孽徒的病真有那么多年?”柳榭卿直起身子,脸上还是露出怀疑的神情。
“千真万确。”莫远歌眼神真诚,“雅颂先生诊疗了一段时日,方有好转。”
柳榭卿叹了口气,这才打消了疑虑,有些怜悯地盯着江千夜的背:“当年为师就怀疑……你也是命苦。”
江千夜这才从莫远歌怀里出来,转过身来低眉垂首,神情委顿:“当年师父还以为我在装疯,我也多希望我是装的。”
柳榭卿惋惜地打量着他,终是不忍,开口问道:“能根治吗?”
江千夜尚未回答,莫远歌连忙道:“能。雅颂先生术精岐黄,痊愈只需时日。”
柳榭卿又是一声叹息。虽无言语,但看得出来他已不再生江千夜的气。见状,莫远歌趁热打铁道:“还请将军看在他身不由己的份上,莫与他计较。”
柳榭卿目光扫过江千夜脸,道:“罢了,我也没受伤,权当自己倒霉,被狗咬了一口。”
那“狗”羞赧低头,噘着嘴一脸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