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171)
柳榭卿喝了几大口,干疼的嗓子这才好受一些。他将水壶还给梁奚亭,脸上依旧余怒未消:“这孽徒,真是越来越狂妄悖逆!幸好你们舅甥俩及时回来阻止他,否则他闯下弥天大祸,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奚亭赔笑道:“是,星河这次太过分了。”顿了下抬眼望着柳榭卿,虽还神色自若,但眼里却隐着仇恨,“不过柳兄也要谅解他,天阙城几万人命和鸿安镖局的深仇大恨,换做是我,或许比他更不择手段。”
柳榭卿低头掸灰,默不作声,半晌才抬头望着梁奚亭:“你们当真要向他寻仇?”他没质疑梁奚亭口中“天阙城几万条人命”,说明他清楚当年天阙城灭亡的真相。
梁奚亭细细打量着柳榭卿,一双俊秀的眼眸似能看穿他内心:“自然。不仅如此,还有那百名无辜的玉皿,都是萧景明欠下的血债。”
柳榭卿猛地抬头望着他,眼神透着深深的惊诧:“你……你们竟全都知晓了?”
“自然。拜萧景明所赐,这两年我们舅甥在断魂崖底过得精彩绝伦,日日夜夜听鬼哭怨,听人说恨。”他挑眉一笑,“你要不要下去听一听?”
柳榭卿脸一白,一把抓住梁奚亭,颤声问道:“崖底还有活人?”他目光闪烁,手冰冷颤抖,想来对那场惊天冤案尚有余悸。虽是武帝心腹,他终究不似他主子那般泯灭人性。所以他收江千夜为徒,暗中相帮。为此,梁奚亭愿意拉他一把,不愿看到他跟着萧景明万劫不复。
“当然。”梁奚亭挑眉道,“几万无辜者枉死,若无人替他们申冤,只怕阎罗殿都塞不下那么多不肯转世的冤魂。”
他似笑非笑盯着柳榭卿煞白的脸,抱着胳膊道:“古之成大事者,要么有超世脱俗之才,要么有坚韧不拔之志,可不是吸他人之才志补自己之缺失,靠踩着无辜者的尸堆爬上巅峰。”他寒声道,“若有之,必为妖邪魔头,我侠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
柳榭卿被梁奚亭一番话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柳家一门忠烈,到自己这里,尽管知道武帝杀孽深重,可忠臣良将乃家训,自己即便有心可怜他们,又如何能做背宗忘祖之徒?
他沉默不语,一双眼睛盯着地上草木,正义和家训来来回回在心中斗争。
“这事你就别管了。”梁奚亭看出他的为难,将水壶收起,“想必此时温如重回镖局的消息已经传到萧景明耳中。这是天阙城、鸿安镖局与他的仇恨,你若是个聪明人,便该保全你柳家的名声。”
他翻身上马,对柳榭卿道:“柳兄,凭你一己之力,无法阻止大厦将倾。萧景明那些肮脏过往终将大白于天下,到时候要不要陪着他遗臭万年,你自行斟酌。”说完一夹马腹,往山下疾驰而去。
柳榭卿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无比纠结:如今莫远歌死而复生,带着当年的真相重返人间,双方一交锋武帝便输了,因为天阙城和玉皿的真相一旦暴露于天光之下,武帝就万劫不复了。
可此时自己即便回他身边,又能改变什么呢?总不能昧着良心去把梁奚亭舅甥杀了吧?能不能杀,杀不杀得了都是问题。
柳榭卿愁容满面,抬头望天,头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动摇。
眼看太阳快落山,山中气温渐低,柳榭卿手脚淤青下去了些。抬眼看着西边红云,柳榭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还是要回京一趟。或许真如梁奚亭所说,他已然收到莫远歌重回镖局的消息,但自己也要亲口跟他说一声。可那之后呢?何去何从?
“唉……”柳榭卿轻叹,忽而有些羡慕风无忧,“常乐才是聪明人,早早便躲着他,剧变将至,不至像我这般进退维谷。”柳榭卿形单影只,身形落寞,缓缓下了山。
第126章 失智喊生魂
长青山深处有一个狭长型的湖泊,因湖水清澈见底,得名清影湖。湖边一大片野花,微风拂来花影摇曳,清透芬芳。大雨方歇,此时只见清风弄花浪,绿波摇翠莲,静谧中透着缱绻。
月半圆,柔和清辉照得湖面波光点点,俏丽繁枝上水珠剔透,并颈鸳鸯依偎而眠。蛙鸣伴着虫声,吱吱呀呀,待人一走近,忽而“噗通”跳入水中,惊起圈圈涟漪。
莫远歌就着冷沁的湖水洗净了一身尘土,清洗了胸口伤处血迹。自习了天阙密卷后,身体自愈能力比普通人强上许多,只要不是致命的伤,皆可不药而愈。伤处以白布包扎。小心翼翼地穿上衣衫,抬头望着远处野花丛中的一人一马,莫远歌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毛球丝毫不知何为怜香惜玉,惬意地啃食着满地野花,连头都没抬一下。江千夜仰面躺在马背上,睡得安稳。柔和的月光洒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恰似蒙上一层的柔和的光晕,更显俊美无双。青白的外袍在马背上散开来,飘逸地随风轻摆,满头青丝飞舞,似谪仙般缥缈。
莫远歌穿好衣衫,踩着湿漉漉的草地来到毛球身边,翻身上马,将江千夜抱在怀里,一夹马腹,毛球便撒欢地在山间奔跑。
主人回来了,毛球满心欢喜。犹如穿梭在山林间的白色精灵,很快就将沿路的树木抛到身后。
颠簸之间,江千夜眉头轻蹙,似要醒来。莫远歌见状立即喝住毛球:“吁~”虽无鞍鞯,毛球却听话地应声而立,四蹄紧急刹住,在泥泞的路上刹出四道划痕。
莫远歌温柔凝视着怀中人,一刻也不舍得挪开。江千夜拧着眉毛,头轻靠在莫远歌胳膊,眼皮下眼珠轻转,眼看就要睁眼。
“星河,回家了。”莫远歌手轻轻抚摸着他脸颊,犹如抱着最心爱的珍宝,轻言细语,温柔如水。温暖的指腹摩挲着他有些微冷的脸颊,触手绝美的肉感惹得莫远歌浑身一阵战栗。太想他了,想得挖心掏肺、牵肠挂肚地疼。
这人真真实实在自己怀里,无论是疯是傻,是痴是癫,都是自己用半生冰潭玉缠身之苦,数次九死一生,排除千难万险从地狱里拉回来的小可怜,举世无双,独一无二。
“星河,回家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脸颊,抚上那双淡色的唇,终于感到些许温润的气息。莫远歌眼尖,一下看到他长发中夹杂的银丝,心头某处像是被重重一击,顿时刺痛起来:入骨相思催人老,星河不过才二十有二,竟生了些许白发。
毛球缓步前行,马背上晃晃悠悠,江千夜终于醒了。他双眼微微开了一条缝,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脸,挂满了关切。逍遥境高手的直觉告诉他,没有危险。于是俊秀的双眼又睁开了些,眼神茫然、空洞、呆滞,似透过莫远歌的脸在看别处。
见他睁眼却一动不动,莫远歌急切地将他扶起来跨坐在马背上,与自己面对面。双手将他搂进怀里,两人的脸一时间贴得极近。
四目相对,一个满眼关切,相思与担忧快要溢出眼睛;令一个却茫然呆滞,双眼无神,木然看着莫远歌,似不认得这人。
老人说,若失了魂魄,便要喊魂。
“星河,回家了。”莫远歌一遍遍重复着,哽咽着。见他这副模样,心疼又心酸,紧紧将他拥入怀中用力抱着,感受着怀中人柔软的身躯,满心凄苦瞬间爆发。
自古最是痴情苦,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坠崖,这锥心切骨之痛世间几人能承受?自己这两年一大半时间都在昏睡,浑然不知相思苦。可江千夜却时时刻刻都在受折磨,承受着永远失去挚爱的刻骨之痛。
“星河,回家了。”莫远歌脸埋在他脖颈间哽咽着,浑身颤抖。怀中人无动于衷,跟木头人一般任由他摆弄,一脸木然地靠在他肩头。
莫远歌温热的身躯紧紧抱着他,暖着他,声声唤着:
“星河,回家了。”
“星河,回家了。”
“星河,回家了。”
……
“星河,我是远哥,我回来了。你想我不想?远哥好想你啊~想得日日夜夜睡不着。睁眼是你,闭眼是你,梦里是你,梦醒还是你。”莫远歌抱着他,手轻轻拍着他背,如哄孩子般在他耳边柔声道,“我一直想~我的星河眼睁睁看着远哥坠崖,该有多伤心?会不会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