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39)
罗衣镇去危柱山路途遥远,沿着长青山脉一直往东,马车慢,要行两天。莫远歌一路照顾着重伤的梁奚亭,江千夜便给他打下手。
经过这场风波,三人被捆在一起,梁奚亭不让莫远歌与江千夜接触也无用了。他心中有愧,对莫远歌道:“这次是舅父把你拖下水了,若是将来连累到你,我是没脸下去见阿姐了。”
莫远歌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道:“舅父放心,我定长命百岁,不让你无颜面对祖宗。”
江千夜给莫远歌递药瓶子:“我听说危柱山老掌门夫妇和梁女侠皆被那老贼所杀,你们定也想复仇。我之前孤身一人,武功也不好,便没想着活多久,只是不停杀人,哪天死在阴沟里便算完。如今梁掌门和远哥真心待我,我愿和你们一起共同复仇。”
梁奚亭惨笑了下:“可惜闻师兄被污蔑偷秘籍一事已无转圜余地,这个污名危柱山背定了。星河,天阙城一事疑点众多,只要你好好活着,总有机会名正言顺向花白露复仇。”眼里寒光一闪而过,“我定要花白露老贼身败名裂,要烂柯门被踏在烂泥里永世不得抬头。”
莫远歌问道:“舅父,你有何打算?”
梁奚亭冷笑:“舅父做了许多事,布了一盘棋。”
江千夜急忙问道:“梁掌门,当年之事,你知道些什么?”
梁奚亭没回他,却反问道:“你当时年幼,还记得是谁把你送去和温如他们关在一起的吗?”
江千夜摇头:“八岁那年,夏日一天清晨醒来,有个脸生的天阙城弟子说带我去放风筝,我便随他去了,结果他把我带到断魂崖关了起来,爹娘也一直没来寻我。我天天哭,还好远哥总是护着我。”
莫远歌追问道:“烂柯门攻上天阙城,我被带走后,你经历了何事?袁福芝如何在烂柯门人眼皮底下把你偷藏起来的?”
江千夜低头:“我也不知。那时烂柯门的人在天阙城到处杀人放火,我被一个小太监拉着从一条密道直接钻了清辉殿前,恰好看到……恰好看到花白露老贼一刀便让我娘身首异处……”
他说不下去了,捂着额头蹲下去把脸埋在胳膊里,哭得隐忍。
“后来……”江千夜捂着脸哽咽道,“我被人灌了一碗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已身在袁府。这些年,老畜生为哄我,偶尔会给我讲些江湖秘闻,他笃定我逃不掉,有时不管不顾什么都在我面前说,我便能听到些对我有用的事。”
莫远歌伸手拉起他,眼前人哭得双眼通红。看着莫远歌脸上的悲悯,他又抽泣起来,蹲下来双手捂着脸,试图掩藏他的痛苦,瘦削的后背剧烈地抽搐着,泪水无声地从指缝中流出。
莫远歌无法想象他这些年如何与袁福芝周旋,如何保全自己活下来。劝慰的话卡在喉咙,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只得轻轻拍着江千夜后背:“都过去了。”
梁奚亭皱眉道:“若是天阙城还有其他人就好了。不知天阙城为何要用少年的身体养冰潭玉,这些少年死去后尸首也没瞧见,苦主搜遍天阙城也没找到。”
莫远歌轻拍江千夜后背,道:“花白露或许知道,但他定是不肯透露的。”
梁奚亭知他心中所想,责备道:“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花白露可是世间少有的逍遥境,十个舅父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你若贸然前去,舅父都不用来救你,直接一脖子吊死算了。”
莫远歌道:“舅父放心,我不会去送死的。”
江千夜抬起头看着二人,眼里还有泪,却用衣袖擦了一把道:“要不我去,我易容成花知焕的样子偷袭他。在云章书院,我近距离观察过花知焕,记得他容貌。”
梁奚亭伸手便赏了他一个爆栗:“为了你这小兔崽子,我被人打得皮开肉绽,你行行好,让我多活两年。”
江千夜疼得捂住额头噘着嘴不说话了。
“耐心等待。”梁奚亭道,“孩儿们,要猎狐狸,得比它还要狡猾。我们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一年两年。”
“尤其是你。”梁奚亭看着江千夜,“以后任何行动需与我和温如商量,不许再像以前那般莽撞,杀一个花知微自己先去了半条命。要一个正值鼎盛的门派覆灭,得用脑子,用计策,不是靠两把刀和易容暗杀就能办到。当年不可一世的天阙城如何一夜之间就灭亡,你当以牙还牙。”
虽是责备,但言语里的关切还是让江千夜温暖,“嗯”了声帮梁奚亭穿衣。
江千夜之前抱着自戕的心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他又何尝想去送死。
“梁掌门,你究竟如何盘算的?”江千夜巴巴地望着他。
“现在不能告诉你,在事情没有敲定前,说出来就失灵了。”梁奚亭道。
第二日清晨,三人坐着马车终于到了危柱山脚。
江千夜抬眼望着眼前景致,大受震撼:古朴苍凉的巨大门楼直立眼前,上书“危柱之门”,门后大大小小的山峰鳞次栉比,最高的那座高耸入云,巍峨的云峰上,峭壁生辉;半山腰云消雾散,满山苍翠,掩映着雕檐玲珑的建筑群。
远山近岭迷迷茫茫,举目顾盼,千山万壑中似有无数星辰藏匿其中,闪烁着光芒。清朗的天空中,月牙高挂,与东面快要出山红日交相辉映,真真一副人间仙境的模样。
“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此处真乃绝妙胜境,若是住在山里,岂不是比神仙更逍遥?”江千夜叹道。
“舅父,你逍遥吗?”莫远歌笑着问道。
“江公子,还真让你失望了,住在这里面的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知逍遥为何物,缺衣少食才是常态。”梁奚亭拉了下肩上披的衣衫,在莫远歌的搀扶下艰难走出马车。
江千夜见他要下车,连忙也过去扶他:“此处石板路平坦,可以直接驾马车进去,为何要下来?”
“危柱山祖训有云,危柱山子孙后代路过山门,皆需下马步行。我虽是掌门,也不得例外。”梁奚亭在两人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动步子朝山门走去。
待他进了门,江千夜便扶他立在门口,等莫远歌将马车赶进来。
“梁掌门,为何此处看不到危柱山弟子,也没人守门?”江千夜见过云章楼何等气派,危柱山虽然景致绝美,却萧条得多。
梁奚亭方才走动时扯到腿部的伤,疼得直皱眉:“经过十五年前那场大战,危柱山大不如前,宫、商、角、徵、羽、文、武七座峰,如今也只剩下文弦峰。”他伸手指着最高的那座峰,艰难地道,“我让门下弟子都集中住进那里,大家平时好相护照应。”
江千夜一阵难过,想来危柱山鼎盛之时也曾万分荣光,如今竟连掌门回山都看不到一个弟子来迎接。
“梁掌门,那没人住的几座峰,我看都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什么?”江千夜指着远处问道。
“长明灯。”梁奚亭声音低沉,眼有忧伤,“每一盏灯,都代表一个死于那场灾难的弟子,以此来提醒我,莫忘刻骨深仇。”
莫远歌将马车拉到门里,与江千夜一起将梁奚亭扶上马车,驾着往山里走去。快到文弦峰山脚时,江千夜也钻进马车一阵捯饬。待他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身着红衣的妙龄少女,身量比之前矮了不少。
莫远歌侧身看着他,眼中尽是惊讶之色,张嘴却没声。
梁奚亭撩开帘子,似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嘴唇都哆嗦了:“大……大外甥,你这小公子好可怕……太可怕了……”
江千夜咧嘴一笑,开口道:“梁掌门怎么了?没见过女子裸身?”他声音是男子,外形却是女子,着实怪异。
梁奚亭捂着眼睛,大受刺激:“我是没见过男儿身活生生长出一对奶……完了,我忘不了你易容的经过。”
莫远歌只觉好笑,转头问江千夜:“这次你打算装成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