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156)
无人回应。
雾气蔼蔼中,只见山洞亮起了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轮椅上。他面容清癯,身材枯瘦,双眼蕴含精光,身着麻布衣衫,悬在轮椅上的衣衫下摆空荡荡,没有双腿。
他收了火折子,洞中情形在灯火下一览无余:一张粗糙的石桌,桌上摆着药石金针,一张冰冷的石床,一个年轻人背对着他正盘腿打坐。
屋中亮了灯火,年轻人才发现有人进来,转身看着老者,冲他抱拳一礼:“邬先生。”
只见他乌发玉颜,俊美无双,深邃的眉眼蕴着浅浅的温柔,不是莫远歌,又是谁?
“唉……”老者摇头叹气,“还是听不见。”
莫远歌皱眉凝视着他唇吻翕辟,努力想猜出他说的是什么,奈何老者说话唇部幅度小,他又没学过唇语,最终还是一头雾水。他也不多做它想,下床穿好靴子,推着老者缓缓走出山洞,一老一小望着前方萦绕的雾霭,各怀愁思。
自从五个月前醒来,莫远歌便这样了。他只觉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醒恍如隔世。他记起自己被花白露所擒,被穿了锁骨和琵琶骨,武功尽废,坠落悬崖。可醒来时自己却完好无损,身上连受伤的疤痕都不见。稍稍运气,丹田之气充盈无比,竟比之前更盛。他疑惑起身,便见这老者缓缓进来。
老者和颜悦色开口与他说话,可自己却丝毫声音都听不见。无奈之下,老者蘸水为墨,在石桌上缓缓将如何救他一事说与他听。
“唉……待老夫将你耳朵治好,你便可离去了。”露台上,老者自言自语。
洞中无日月,两人在露台透过重重雾霭,勉强算见了一会天光,又回到洞中。这五个月来,莫远歌每日便是练功打坐,老者给他试各种苦药,皆来者不拒,问都不问,冲他微微一笑接过药便喝。两人甚少交流,若必须要交流,也是通过书写。
又过了几日,莫远歌坐在露台上运气打坐。自失聪后,他对气流的感知便十分灵敏,尤其在打坐之时。他闭目凝神,五心朝天,磅礴的真气从丹田流而出,流转周身经脉,只觉细腻的雾气流过脸颊与脖颈,萦绕周身。
这山洞位置偏下,飞鸟走兽皆断绝,此时却感知一股微末气流缓缓从崖底朝露台而来。随着那股微末气流,莫远歌还感到一下又一下的些微震动,似什么东西插进岩体,又抽出,随即又往上一些,再插入岩体。
有活物正攀着岩壁上来!
莫远歌猛地睁眼,咧嘴一笑,骤然起身,一手抓着露台边老树根,飞身一旋,身子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圆弧,另一只手在崖壁下一抓,便抓住一个人的肩膀,“唰”抓着那人飞身回崖上。
那人似没想到这露台上竟然有人,受惊不小,跌坐在地,抬头满眼惊恐地望着眼前抱着胳膊笑盈盈的年轻人。
一瞬间,舅甥俩四目相对,惊诧僵在二人眼里,随即化为悲伤、惊喜。
“舅父!”莫远歌惊叫,没想到竟在这里得以相见,“噗通”跪下,紧紧抱着梁奚亭。
梁奚亭此时万分狼狈: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眼窝深陷,双手布满老茧——长年累月用刀攀岩所致。哪里还有往日半分风采。
可怜他攀下断魂崖,一心只想找到莫远歌尸身。
这个念头撑着他,以非人的毅力,在断魂崖整整找了两年!野草蛇虫果腹,山岩水止渴,疲累了便以绳为床,挂在岩壁上小憩一番,无人与他说话,不知年月几何,几乎成了野人。
被莫远歌抱着,他麻木的脑子才逐渐反应过来。下意识揉搓着莫远歌脑后乌发,他怀疑怀中人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做梦。
麻木的双眼渐渐漫上酸楚,两滴滚烫的泪滚落脸颊,在莫远歌肩头衣衫浸出两小块湿痕,他才敢相信,他的温如,真的还活着,活生生在自己怀里。
“阿姐,我找到他了!”梁奚亭将莫远歌紧紧抱住,眼泪涌出眼眶,哭得无声,且悲怆。
半晌,梁奚亭终于平静下来,低头一看,莫远歌竟然晕厥在他怀里了。
薄雾袅袅,风声呼呼,这断魂崖常年只听得见风的呼啸声,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
露台上放着一个木桶,桶里是冒着热气的药水,散发着浓重的药味。莫远歌坐在桶里打坐,已然入定。梁奚亭经过一番洗刷,换上一身黑衣,已然从野人状态恢复过来了。
“晚辈危柱山梁奚亭,拜见邬先生。”梁奚亭冲轮椅上的老者行跪拜大礼。
“梁掌门无需多礼。”邬先生以手捻须,上下打量着梁奚亭,目露微笑,“你们舅甥俩,竟都这般大了。”
梁奚亭起身坐在木桶边,一边从桶里舀水浇莫远歌的背,一边道:“老先生何出此言?莫非你认识我们舅甥俩?”
“认识。”邬先生道,随即岔开话题,指着莫远歌道,“老夫用了一年半方将他救回来,他心神尚弱,大悲大喜对心神伤害极大,所以才会晕厥,需用这药浴泡上两个时辰。”
梁奚亭又对老者抱拳一礼:“邬先生的救命大恩,晚辈感激不尽!”
邬先生摆摆手,慢悠悠地道:“先别急着谢老夫。老夫花这么大力气救他一命,又费尽心机将他脱胎换骨,自然不是闲得无聊。”
梁奚亭连忙拱手道:“邬先生有话请讲。”
邬先生抬头望着朦胧的雾气,此处位于断崖深处,日光穿不透雾气:“老夫在这洞里,住了十几年了……十几年不见天日,不像人鬼不像鬼地苟活着。”转头看着泡在药水里的莫远歌,苍老的眼里透着些许疯狂,“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夫终于等到他了。”
梁奚亭一头雾水,道:“还请先生赐教。”
邬先生眼里的光一闪而过,随即沉了下去,闭目仰天:“你可知,老夫是谁?”
梁奚亭摇头:“邬先生隐士高人,晚辈见识浅薄,还请赐教。”
邬先生脸上闪过一抹傲气:“老夫乃天阙圣司!”
天阙圣司?!天阙城除了城主,何时有了圣司一职?梁奚亭心头一紧,隐隐觉得已接近当年的真相。
警惕之色一闪而过,梁奚亭袖中手握拳又松开。这老者如果要对自己舅甥俩不利,也不用费尽心机救回温如了。他试探着问道:“难道邬先生,是天阙城的人?”
“是。”邬先生示意他坐下,娓娓道来,“世人只知天阙圣城为皇家看守天阙密卷,却不知天阙圣司乃开启天阙密卷的唯一人。从太祖开始,天阙城建立之初,对外设城主,统领江湖群雄,看守天阙密卷;对内设天阙圣司,掌控天阙密卷开启之法,代代相传,城主亦不得打探密卷开启之法,否则罪同谋逆。天阙圣司隐居断魂崖顶,世世代代研习密卷,从不出世。”
“原来如此,难怪世人只知有城主,却不知还有圣司。”梁奚亭恍然大悟,心念微动,随即试探着问道,“天阙密卷不是已有修习之法,为何还要世世代代研习?”
邬先生轻笑:“这本是皇家机密,谁来窥探皆为死罪。不过老夫如今被人害成这副模样,还有什么可怕的!”转头看着梁奚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那自是因为,习了天阙密卷的人,有着天大的缺陷。”
果然如此,梁奚亭连忙追问道:“何种缺陷?”
邬先生神秘一笑,一双晶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看着梁奚亭,道:“天阙密卷记载了如何让人脱胎换骨、武功突飞猛进之法,可激发人所有潜能,将速度、敏捷、力量提升到非人可达的状态,且身如玄铁,刀枪不入。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逍遥境,在他面前犹如孩童的把戏。”
“但有得必有失,习了天阙密卷虽力可撼山,无可匹敌,但面有异象,皮硬如铁,不能人事。”邬先生冷笑,“帝王之家最重子嗣,若太祖的子子孙孙都来开启密卷,只怕这江山坐不了三代就得改名换姓。”
“难怪……”梁奚亭恍然大悟,“难怪武帝不近女色,原是不能。他接回唯一的儿子,对他寄予厚望,原也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