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104)
这老道士倒是个实在人。莫远歌打开那卷成一卷的北梁宝钞,陈旧的桑皮纸,原本鲜红的玺印有些褪色,印着“北梁官钱局,凭票取估平宝银五百两”。
“莫镖头,这?”周锐摸不着头脑。
这笔钱刚好解了莫远歌燃眉之急。他不做解释,径直把银票递给周锐:“温素秋临死前捅出星河的事,牵连到镖局和危柱山。趁圣上尚未下旨,我要进宫行补救之法。”
莫远歌的话如晴天霹雳,周锐脸色一白,慌张地道:“这……这该如何是好?这……可是谋逆大罪,弄不好就要满门抄斩。”
“莫急。”莫远歌把银票塞到他手里,眸光沉静,“我手头有筹码,皇上或许会买账。但事有万一,若我此举失败,鸿安镖局和危柱山几百条性命,不能坐以待毙。”
周锐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看着手中银票,很快也冷静下来,明白了莫远歌的意思:“你要他们逃命?”
“嗯。”莫远歌双手捏着周锐肩膀,“周大哥,此事还要拜托你。”
周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最后一点慌张:“你说。”
莫远歌转头将包袱中的火曜石,连带龙凤刀匣一并递给他:“鸿安镖局和危柱山多是半大孩子,一路逃亡需要银两。这些火曜石尽数变卖,加上方才的银票,约莫能撑到他们逃出北梁。”
“这……”周锐接过火曜石和刀匣,红了眼睛。
“龙凤双刀留给镖局赵满仓。”莫远歌道,“师徒一场,我却一招半式都没教他,此双刀便是为人师的一点歉意。”
灯火之下,莫远歌目光淡淡落于双刀之上。这双刀对他重愈性命,陪他风里来雨里去,蹚过江湖的腥风血雨。如今,终于到了分别之际。
“那你怎么办?”周锐担忧地望着他。
“向死而生是唯一的出路。”莫远歌冷静地道,“我已托人求见皇上,三个时辰为限,若我没有出来,你便启用京中联络网,务必把话传到镖局和危柱山。让他们片刻也不要耽搁,立即逃命。”
背着灯火,他的身影愈发高大沉稳,让人心安,却也心痛。
“好。”周锐有些哽咽,双眼闪着微光,伸手重重捏着莫远歌肩,“你放心,若你回不来,我就是拼死也将消息带出去。”
“嗯。”莫远歌微微一笑,也伸手捏着周锐的肩,“有劳。”
明知他此去凶多吉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只身赴难。周锐眼睛酸涩,沉默不语,转身便走,多待一刻都心痛难当。
都安排好了,都有了交代,只剩心里最放不下的那人。莫远歌回到书案前坐下,就着昏暗的灯火,研墨、铺纸。
夜色凉如水,窗内灯火摇曳,窗外细雨横斜,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溅于地面,像极了人在呜咽哭泣。
油灯下,莫远歌身影印在墙上,被拉得很长。他提笔写下“星河”两个字,手中竹毫似千钧重,左思右想,笔尖触及纸面,无论如何写不了下一笔。
他重重叹息,干脆放了笔,丧气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掷于一旁。方才交代周锐时的从容镇定全然不见了,带着化不开的忧愁,以手支额,盯着砚台,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无能为力。
相思之痛摧心肝,人若不在了,留字给他做什么呢?让他长长久久念着自己,然后痛苦一生吗?
耳中听得屋外雨水滴答,愁思怅然,莫远歌又觉不甘,许多话还没对他说。
起身重新取了宣纸,提笔蘸墨,快速在纸上写下两行字,又停下来,心中苦笑:我这是做什么呢?若是真的一去不复还,留字不是让他更难过吗?
他放了笔,将方才写了两行的宣纸揉成一团,双手捂着额头,愁肠百结。片刻后,又匆匆研墨,取纸。这次他写得很快,不消片刻就写了满满一页纸。
待要再换一页纸时,眼睛瞥到那墨迹未干的信,又心生后悔。绝望地将写好的信纸又揉成一团,缩在椅子里闭目而思。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伴随着轰隆的雷声,远远扯出一道道闪电。莫远歌静默半晌,提笔落下却又提起,微拱起脊背,枯坐在椅子上,信纸上残留下笔的墨点,旁边一点仿若水渍浸湿的一角。
窗户被风吹开一角,豆大的灯火摇曳,将灭未灭,徒留一点微末希望。屋外狂风呼啸,似末日降临。
后半夜,风雨止歇。天刚蒙蒙亮,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来到小院门前,举手叩门扉,一轻二重。门“吱呀”开了,那汉子低头对门里人道:“皇上会在今日辰时召见莫镖头。稍后内侍会来传召,需得周全应对。”
“嗯。”莫远歌沉声应道。关了门,立即回到屋中,开始洗漱穿戴。穿上玄色衣衫,腰束革带,缀着鸿安镖局当家人玉佩,满头乌发用白玉发冠妥帖地束起,终于不似往日歪歪扭扭的高马尾。
“莫镖头,我陪你走到朝阳门,等你出来。”杜颜真道。他与周锐商量后,决定分头行动。杜颜真负责陪莫远歌进宫,周锐集结人手在宫外等候杜颜真消息,一旦宫中有任何动静,消息马上就能如烽火般一站传一站,立时出京,直到危柱山和鸿安镖局。
莫远歌回头,见杜颜真抱着刀倚在门口,神情肃穆认真,没了往日的浪荡不羁。
“嗯。”莫远歌抓过一个小包袱丢给他,“这是无忧兄给我的,进献皇上的名家书法字画,你抱着,刀就别带了。”
杜颜真听到风无忧的名字,脸红了一下,伸手接过小包袱,一言不发抱在怀中,默默把刀放在门边。
卯时刚过,宫中内侍在禁军的守护下来到小院,传召鸿安镖局莫远歌进宫觐见。
“草民遵旨。”莫远歌跪接口谕,起身随内侍进宫。走到门口,周锐遥遥冲他点头。莫远歌整理仪容,迎着朝阳大步朝前走去。
昨夜的暴雨洗净了京城的天空,朝阳照在莫远歌脸上,棱角被镀上一层柔光,皎洁安宁,却也冷寂苍凉。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上路,便义无反顾,走向未卜前途。
周锐快速回到莫远歌房间,只见桌面徒留一堆纸团。莫远歌去了,终是没有给江千夜留下只言片语。
第74章 孤胆入禁宫
一驾制式马车徐徐驶向皇宫,高大神骏的马匹花色鬃毛皆是一个式样,挑不出半点瑕疵,御车人神容肃然,平稳地走过长街。沿途百姓纷纷回避,回避不及的便跪在路边。进了东安门有禁军把守,寻常百姓不得入内。
长长的东安大道似乎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才遥遥见威严矗立的朝阳门。朝阳门之内是禁宫,无诏之人不得入内。
莫远歌下了马车,两个身着铠甲的禁军立即上前搜身,杜颜真将小包袱递给他:“我等你出来。”
“嗯。”莫远歌打开包袱,将里面字画一一给禁军查验,回头冲日头下一脸担忧的少年微微一笑,随内侍进了朝阳门。
他孤独的身影渐行渐远,杜颜真心中五味杂陈。东升的日头刺眼,他以手遮阳懒懒靠着城墙,盘算着应对策略是否有漏洞。还没理出个思绪,只见日头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匆匆跑来,正是风无忧身边那小童。
小童跑得满头大汗,一脸焦灼。他见杜颜真站在朝阳门外,也惊了一下,随即假装没看见他,跑到城门口站着,噘着嘴不吭声。
“小孩,你来做什么?你家公子呢?”杜颜真嬉皮笑脸,用胳膊捅了下小童。小童掸灰似的掸了下被杜颜真碰过的地方,瞪了他一眼,往旁便挪了两步,一脸傲娇:“哼,要你管。”
“哟,气性还挺大。”杜颜真乐了,凑过去笑眯眯地道,“我和你家公子是好朋友,你和我说说。”
“才不是朋友呢!”小童气呼呼地瞪着他,上下打量着杜颜真,随即垂头丧气地道,“公子让我来等莫镖头。”
杜颜真心头一热,心道:他竟知此事,或许与我还是志同道合。他大大咧咧地搂着小童肩膀,宽慰道:“莫镖头不会有事,我们一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