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168)
他比柳榭卿高些,就这么直直凝视着那双深邃的眼,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一时间,和煦秀丽的河边充满了火药味。
柳榭卿眼眸似深潭般深不可测,蕴着让人无法看透的微光。面对江千夜带着威胁的质问,他丝毫没有表露出不悦,一点情绪都嗅不出。
“为师可从没装过。”柳榭卿嘴角轻挑,径直避过江千夜往前走,背手道,“你约我来,便是要兴师问罪的么?若是如此,那告辞。”
“师父且慢。”江千夜如何能让他走,追上去堵住他的路,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良善笑容,“我们师徒两年未见,做弟子的怎么也得请你喝两杯。前面小酒馆,有请。”
柳榭卿斜了他一眼,往他指的酒馆而去:“当真属狗的,狗脸都没你变得快。”
江千夜立即跟上,笑眯眯地道:“我是属狗的,师父属什么?猴吗?”
小酒馆位于河边,酒望插在大榕树上,迎风招展,榕树下摆了三四张小桌子。店家殷勤地招呼着过路的客人:“客官,本店有新到的三十年女儿红,来尝尝鲜。”
柳榭卿径直寻了个靠树干的位置坐下,修长的两指敲击桌面:“先来两壶。店里的招牌菜都来一份。”随即指着江千夜,“这位公子买单。”
“好嘞~”店家笑灼颜开,转身进酒店忙碌去了。
江千夜“啪”一声,大喇喇将天阙剑拍在桌上,面对柳榭卿坐下,毛球识趣地在一旁啃草去了。
“臭小子,你对师父便是这般态度?”柳榭卿斜了天阙剑一眼,倚着树干抱着双臂似笑非笑,“你这般不敬师长,不怕天打雷劈么?”
江千夜嗤笑:“天打雷劈算什么?小爷不是没挨过。”他手撑下巴,凑过去凝视柳榭卿双眼,“实话告诉师父,我还有更忤逆的想法。”
店家很快将酒和菜端上来。最惹眼的是一大碗凉拌蕈菇,还有几碟下酒小菜。
“哦?”柳榭卿揭开酒塞,轻嗅壶口,却又径直放下,“说来听听。”
江千夜笑而不语,接过酒壶给柳榭卿斟了一杯酒,示意他喝:“师父喝了这杯酒,我便告诉你。”
玉杯清酒,波光潋滟,香气四溢,柳榭卿却不为所动,压根没喝的打算:“这酒有毒,为师不喝。”
“哟客官,这可不兴乱说。”店家端着一盘菜出来,刚好听到这句话,连忙将菜放桌上,“我们又不是黑店,怎会做那等犯法的事。”
柳榭卿指了指江千夜,转头对店家笑道:“下的是心肠歹毒。”
江千夜抱着胳膊,对柳榭卿的污蔑丝毫不争辩。
眼见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店家瞬间明白了,尴尬一笑,连忙走了。
“师父想多了。”江千夜端起柳榭卿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向来心地纯善,怎就歹毒了?”他又给柳榭卿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笑得阴毒:“倒是师父,你该保重身子。我已死了一个师父,你老人家硕果仅存,可别步了他的后尘。”
柳榭卿瞥了那酒杯一眼,依旧没动:“你是指花知焕么?”
江千夜夹了一块蕈菇放嘴里,目光落在菜上,似压根没听见柳榭卿的话。
“花知焕愚蠢,竟拿命替你挡刀,为师可不会那么傻。若遇凶险,杀你能保命,为师定毫不犹豫举刀便杀。”柳榭卿起筷,也夹了一小块蕈菇,似笑非笑看着他,“孽徒,说说,你可有安葬他?”
江千夜脸色瞬间煞白,弃了筷捂着额头,双眉紧蹙,似十分痛苦。他无意间提起师父,却没想到这老狐狸竟知道内情,还用此事刺激他。
“怎么,你也知痛?”柳榭卿见他难过,幸灾乐祸地笑了,“为师还以为你当真狼心狗肺呢。”
江千夜额头青筋爆现,挂满细密的汗珠,似有一股气息在体内乱窜。他剧烈地喘息几口,强行压下心头的不适,抬头凝视柳榭卿,煞白的脸挂着一抹让人捉弄摸不透的笑:“师父以为,提他能打击我?”他指着自己胸口,“这里早就空了,没心了,怎会痛。”
柳榭卿避开他的目光,又夹起一快蕈菇塞进口中,出言如刀:“那莫远歌呢?你也不忘了?他死得可太惨了,你都能忘?”
这老狐一而再再而三提及让江千夜心痛之人,他忍无可忍,“噌”一下站起来,手握着天阙剑,剑尖直指柳榭卿,却没有拔剑,寒声道:“师父莫要得寸进尺!”
柳榭卿放下筷子哈哈大笑。笑完,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愤怒的江千夜:“得寸进尺的是你吧?说吧,到底找我何事?我可没时间陪你这疯子打什么机锋。”
江千夜强忍怒气,缓缓坐下。深吸两口气,脑子转得飞快,将眼前局面捋了下,软了语气:“师父这般聪明,当猜到我找你,是为求证当年的事。”
柳榭卿知道他想说什么,摇手拒绝他:“别白费心机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江千夜料到他的反应,也不急,给柳榭卿夹了个蕈菇示好,抬头已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弟子今日说了许多不敬之语,是气师父当年明知镖局有难,却袖手旁观……但仔细一想,师父是萧景明的人,自不该弃忠背主。师父能飞鸽传书一封,让弟子逃命,弟子该感激涕零,不该对师父心怀怨怼。”
这白眼狼总算说了句人话,柳榭卿心里的气稍减了些:“你心里明白就好。臭小子,你我师徒各为其主,为师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这一趟,已是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你莫要为难师父。”
“不。”江千夜抬眼看着他,笑得苦涩,“我是为我自己。师父替人办事,可以两面三刀,弟子却是为自己奔条活路,不得不拼命,不得不冒险,不得不狡诈。”
“你说话能不能别夹枪带棒的?”柳榭卿白了他一眼,“为师欠你的么?”
“弟子知错。”江千夜满脸堆笑,端起酒杯敬他,“弟子向你赔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今日柳榭卿拒绝江千夜多次敬酒,此时再拒绝,只怕真的谈不下去了。柳榭卿叹息一声,举杯一碰,却没喝,眼神凌厉警告他:“只此一回,你若再言语不敬,我立即走。”
“弟子不敢。”江千夜笑眯眯地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柳榭卿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仰头把酒喝了。放下酒杯,柳榭卿把话说开:“说吧,除此之外,你找为师还有什么事?”
见他喝下酒,江千夜微微一笑,又给他斟了一杯:“师父耳聪目明,知道弟子入了逍遥境,可依旧不是萧景明的对手。”他抬眼看着柳榭卿,满眼笑意,“别说他,就我或许连师父都打不过。”
柳榭卿是武帝的人,当然不想跟他谈这事,不耐烦地敲着桌子:“你想说什么?”
“我想报仇。”江千夜收了笑,认真凝视着柳榭卿的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我要杀萧景明。”
江千夜一下坦白,柳榭卿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知道江千夜要干什么,但按他的性子,不可能这么直白地当面说给自己听。
这疯子,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你跟为师说这话,不合适吧?”柳榭卿拇指食指捏着白玉杯,仔细打量上面的纹路,随即抬眼看着江千夜,眼中蕴着深重的杀意,“为师祖上三代为将,一门忠烈,护得皇家周全。你在为师面前说这话,是在逼为师清理门户。”
江千夜道:“师父,弟子在你面前实话实说,也希望师父能助我一臂之力。”
如此狂悖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像是天经地义一般。柳榭卿刚表明立场,这臭小子竟提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要求,表明了是完全不尊重自己。
柳榭卿“噌”一下站起来,怒火瞬间将他点燃,指着江千夜怒道:“你再说一句,休怪为师翻脸!”
江千夜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师父嘴上忠臣良将,私底下干过多少阳奉阴违之事,当真虚伪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