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111)
第79章 云章故旧事
云章书院桃李峰顶,狂风暴雨呼啸,摧残精心打理的花草林木,授业亭在风雨中傲然挺立。大风吹动四周竹帘,“噼里啪啦”作响,冰冷的雨水一阵阵飘进亭中,最后一块地面也浸湿。
清虚子背手立于亭中,望着亭外的风雨飘摇,开口道:“墨痴,当年你入逍遥境时对我的承诺,可还记得?”
风闻征跪在亭中,宽袍大袖下的身躯在微微发抖,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被水雾浸润,狼狈地粘在额上。他低头道:“书院为天下读书人表率,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训风闻征铭记于心,亦传教弟子知行合一,永记此训。”
清虚子掬了些许清冷的雨水在手掌中缓慢摇动运行,“哧~”那滩小小清水在他手掌上化为一阵烟雾腾空消散。
他缩回手背于身后,盯着远处暴雨中的山峦,开口道:“子虚观与云章书院同宗同源,子虚为道,出世清修;云章为儒,入世救国。本该互为依仗,后来却反目成仇。直到我与你师父这一辈,才化解仇恨。”
“子虚观执刑人执逆道之罚,凡书院弟子逆天而行,皆要身受此刑。”清虚子转身道,“你师父当年收你入门时,给了你几句忠告,你可还记得?”
风闻征心头一凉,跪直了道:“记得。师父赠言:一将为恶,祸害一方;一儒为恶,祸害万世。善化不足,恶化有余,自当谨记。
“一语成谶。”清虚子叹道,“你终是违背了你师父的遗言。”
风闻征冲着清虚子直叩头,声泪俱下:“仙师……我错了,仙师饶我这一次。”
“你当真知道错了?”清虚子摇头,“盖世大儒,万世之师,浊世虚名糊了你的眼。你当逆道之罚执刑人已死,便为非作歹,哪还有敬畏之心。”
“仙师我错了,您饶我,我再不下山半步,再不插手俗世之事,安心传道授业,为我北梁育治世之才!求仙师饶命!”风闻征“呯呯”叩首,满头白发披散,完全没了往日的风度,狼狈如丧家之犬,当真可悲可叹。
清虚子转身,缓缓走到他面前:“荣华富贵和权力之巅,让你迷失本性。你师父临终前将你托付我。我活一天,便压制你一天。如今我油尽灯枯,行完此刑,便将逆道之刑传于弟子,日后他便是新一代执刑人。”
方才那臭小子?风闻征胆寒,声泪俱下,哭得声嘶力竭,以头触地,磕出了血:“仙师,我再不敢了,求仙师饶我一回!不要废我武功~”
“墨痴。”清虚子走到他面前,道:“有罪当罚。”
夫子楼,风无忧推开挟持他的弟子,缓缓走到杜颜真面前,看着那张委屈的脸,伸手擦去他嘴角的血迹,满眼温柔。
杜颜真呆呆地看着风无忧,一肚子的气自己就消了。委屈地向他伸出双臂,负气道:“抱我。”
见他这孩子气模样,风无忧鼻头一酸,苦笑着轻刮他鼻梁,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搀扶起来架在肩上,低声道:“肋骨断了抱不得,还撑得住么?”
起身的瞬间,杜颜真疼得冷汗直流,却咬牙点头:“嗯。”
风无忧打量着他,估摸着他的状况,转身对方天瑜道:“师兄,他既是父亲恩人的弟子,云章书院断不能做出忘恩负义之事,我先带他回雅趣阁,万事等父亲回来再说。”
风闻征突然被清虚子叫走,安危难料,方天瑜一时失了主心骨,心烦意乱地挥手:“去吧。”
大雨滂沱中,风无忧搀扶着杜颜真,一瘸一拐缓缓消失在黑暗中。
黑云滚滚墨苍穹,电闪雷鸣震耳聋。初夏的暴雨来势汹涌,冲屋打瓦,闪电撕开夜幕,在窗户上投下道道惊心动魄的影子。
杜颜真服了药,换了风无忧的衣衫半靠在榻上,看着雨水在窗户纸上留下点点湿痕发呆。仿佛外面狂风暴雨,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仓促之间没别的,喝点粥吧。”风无忧端着热粥进来,身上刚换的衣衫又被雨水溅湿了些。杜颜真见他白靴沾了湿泥,很想起身给他擦掉。
“我~尚在面壁思过,只能弄到这个,你将就吃些。”风无忧见他没接粥碗,当他看不上白粥,低声解释了一嘴,坐在榻上舀起一勺热粥,仔细放在嘴边吹凉递到杜颜真嘴边。
两人离得极近,杜颜真呆呆望着风无忧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心中酸楚难当。他自己尚被罚不能吃喝,讨碗米粥多不容易?他偏过头不肯吃:“我不饿。公子,你知方才山顶那三道雷电为何物?”
风无忧放下粥碗,沉声道:“逆道之罚。”风闻征虽至逍遥境,但还是血肉之躯,三道雷劫下来,将武功尽废,终身残疾。
杜颜真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公子,你都知道?”
风无忧惨然一笑:“你是清虚子传人,逆道之罚传给你了吧?将来我若逆天而行,你是不是也要引雷罚我?”
杜颜真挠头:“师父是说要传给我来着……但紫阳师兄仍在世,我肯定不能接。”他真诚地道,“而且我会看着你,绝不让你逆天而行。”
风无忧低头看着碗中米粥:“太州那晚你就被我师兄盯上了。这两日他故意放松戒备,就是为引你上钩。我不让你跟来,你偏不听话。你师父若没来,你此时只怕已然没命。”
杜颜真看着他小声道:“公子,师父并非为我而来。”
风无忧默然道:“我知道,子虚观的执刑人,专罚书院逆天之人。若非父亲欲伤天害理,清虚子也不会下山。”他戏谑一笑,“没想到你乃清虚子爱徒,风无忧开罪不起。日后只能讨好你,免得小命不保。”
杜颜真静静看着他,漆黑的眼似能透过皮囊看见他肚肠:“风公子生就玲珑心肝,怎会如此看我?”握住风无忧被雨淋湿的手,巴巴望着那人,低声哀求,“公子,跟我走。”
风无忧摇头。
“为何?你父亲把你打成这样,还不给饭吃,为何还要留下?”杜颜真直起身子认真看着他,“公子金銮殿上仗义执言,不论鸿安镖局、危柱山、妙染坊都铭记公子恩德。”
他双手握着风无忧的手,乞求道:“跟我走,好不好?有我师父在,你父亲不敢为难你。”
风无忧依旧摇头,挣脱杜颜真的手凄然一笑:“谈何容易~没有易地而处,你焉知我难处。仗义执言,是不负本心;甘受重罚,乃不负孝义。镜子不能两面光,哪能什么好都让我风无忧占完了。”
“再说我父亲受了刑罚,我当尽孝床前。”风无忧苦恼地捂着额头,“你太小,长大便懂了。”
杜颜真急忙抓住风无忧衣袖,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我懂的,虽然我无父母,但我真的懂。可师父说过,夏虫不可语冰。公子高洁,但你父兄不懂你的忍辱求全,还当你任性妄为。公子颖悟绝伦,当知及时止损。”
风无忧苦笑摇头:“颜真,若是旁人,我定头也不回地走了。可他们是我家人,是我在意之人,我如何能弃他们而去?”
那我便是你不在意之人吗?看着那人,杜颜真突感到心寒:你父兄设陷阱害我,致我如此重伤,你当真不在意吗?
“那……他若受了刑还不回头,要伤天害理,要沦陷地狱,你也跟着陪葬吗?”杜颜真不甘,把风无忧逼到角落里。
风无忧颓然跌坐在榻上,把头埋在胳膊里,沮丧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颜真,别逼我……你去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跟你走的!”
就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拒绝自己……杜颜真搓了搓尚有余温的手,讪笑一下掩饰失落,装作轻松道:“也好,我年纪太小,做事不牢靠,思量不周全,惹公子笑话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想起周锐那句话,捂着胸口着急忙慌下榻,不顾风无忧的阻拦,一边穿靴一边笑:“公子,我先走了,你好好歇息……待我长大些了,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