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105)
武治殿内,莫远歌三跪九叩行大礼:“草民鸿安镖局莫远歌,拜见皇上。吾皇万岁!”
武帝一身常服,以金龙面罩遮面,他今日未簪发,满头白发披散着垂于肩头,一副闲适悠闲模样。手中翻看着莫远歌进献的字画,开口道:“起来吧。”
“谢皇上。”莫远歌起身,垂手立于堂下,“草民进宫,一为进献家中珍藏书画,二是禀报皇上当年丢失小皇子下落。”
武帝将视线从书画挪到莫远歌身上,锐利的双眼透过金龙面罩仔细打量他:“你便是当年天阙城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正是草民。”莫远歌垂首。
看着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武帝似有万千感触,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莫远歌身边,仰头看着这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莫远歌连忙跪下,有些惶恐:“皇上。”
“朕与你……也算有缘。”武帝声音微颤,戴着黑手套的手轻拍莫远歌肩头,有些晃神,“你竟……这般大了。”
莫远歌心中诧异,看着肩头那只手,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武帝。听他话里意思,竟是格外关注自己?念头一转,低头拱手:“草民当年身陷天阙城,若非皇上及时下旨,草民或许撑不到家人相救。皇上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亦对草民有重生之恩。”
“重生……”武帝低声自语,后退了两步,围着莫远歌缓缓背手踱步,目光始终在这年轻人身上,“你托人在御药房买火曜石一事,朕有所耳闻。这些年,过得不易吧?”
他知莫远歌藏匿天阙少主,却不愠不怒,反而关心起他来,莫远歌心中忐忑,当即叩首:“草民一介布衣,不敢劳皇上如此记挂!”
武帝叹息,转身往龙椅走去,声音透着疲惫:“鸿安镖局先祖为北梁立下汗马功劳,你也算忠良之后,本不该过得如此清苦。”
莫远歌以额触地,待武帝重新坐上龙椅,才道:“皇上,关于小皇子的下落,草民有内情禀报。”
“嗯。”武帝以手支额半倚着,对莫远歌的话并不上心,似根本不在意玉玉的下落。
武帝这般态度,莫远歌心里“咯噔”一下,温素秋人头落地的情形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后背发麻,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的下场。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莫远歌没有退路:“皇上,草民近日才得知,小皇子一直在镖局内。当年小皇子流落民间,被草民先母误以为是孤儿,不明就里收养于镖局内。草民得知后惶恐不安,无奈热孝在身恐冲撞皇上,只得等丧事一毕立即进宫禀告皇上。求皇上饶恕草民一家不知之罪。”
“原来如此。”武帝终于开口,听不出情绪,“别跪着,起来说话。”
莫远歌缓缓起身垂手而立。
“既然不知,便不算罪过。”武帝打开一张字画细细欣赏起来,“李贵妃已死,那些恩怨一笔勾销,朕不想因此多造杀孽。念在宋青梅心存善念,不知内情,朕不追究镖局的过错。待选个黄道吉日,将皇儿接回即可。”
“谢皇上。”莫远歌低头。
“好了,朕累了,你下去吧。”武帝无意多说此事,认真研究字画。
果然,他对唯一子嗣的关切,还不如对莫远歌这陌生人来得多。此事疑点重重,但莫远歌没时间去细细思量。筹码刚抛出,如今骑虎难下,只能孤注一掷。他双手抱拳,壮着胆子道:“皇上,草民还有一个请求。”
“何事?”武帝埋首故纸堆,头也没抬。
“关于江星河一事,草民斗胆求皇上开恩,饶他一命。”莫远歌“噗通”跪下,以头触地,“当年天阙城欺君谋逆时他尚且年幼,被投入断魂崖喂冰心丹半年之久,本是无辜受害者,算不得逆贼同党,且事后被花白露转卖袁福芝吃尽苦头。就算他错生天阙城有罪,这些年经历的苦难也足够赎罪了。”
莫远歌越说越大声,既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没有畏惧的道理。
“草民不知其身份收留他一段时日,若非他出手相救,草民与小皇子皆葬身狼腹。”莫远歌没抬头,继续道,“皇上心慈仁厚,乃千古名君,定能明辨是非。”
武帝冷笑,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蔑然一笑:“莫远歌,你好大的胆子。”
“草民惶恐。”莫远歌豁出去了,反而不如先前害怕。
“既然你这么有胆量,抬起头来看着朕。”武帝双手背后。
莫远歌慢慢直起身子,抬头看着那张冰冷的金龙面罩,四目相对,隔着面罩,两人皆不言语。莫远歌眉眼疏阔,眸光沉静,直视武帝面罩,透着万古不更的坚定,不卑不亢不退缩。
武帝俯视着他,围着他缓缓踱步,饶有兴趣地道:“先报皇儿下落,以此来换的江星河一命。这便是你原本的计划吧?”
莫远歌心头一震,面上却沉着冷静:“草民不敢。”
“不敢?”武帝绕到莫远歌身后,冷笑道,“探得朕对皇儿下落不那么热心,生怕计划落空,先巧言替那天阙逆贼脱罪,再说他救过皇子,真是煞费心机,字字珠玑,条条在理。若朕不答应,岂不成了不近人情、蛮不讲理的昏君。”
莫远歌伏地叩首:“草民不敢,皇上息怒。”
“怒?哈哈哈哈……”武帝忽而哈哈大笑,转身往龙椅走去,身姿矫健,脚步轻盈,“这天下何人配朕一怒?尔等阴谋诡计,在朕眼里不过是孩童把戏。一个小小的天阙余孽,竟然劳鸿安镖局、危柱山、云章书院三大门派兴师动众,真是有趣。朕倒有些不舍得杀他,暂留他一条小命,看他还能翻起多大风浪来。”
武帝傲然挺立,瘦小的身躯由内而外透着傲世天下的威严:“至于朕的皇儿,更不容任何人利用拿捏!这天下是朕的天下,皇儿即便流落民间,也是在朕的庇佑之下,哪个狂悖之徒敢觊觎他?”
武帝矫捷地坐上龙椅,一手抚案,凛然道:“温素秋殷鉴不远,你竟还敢故技重施,该碎尸万段!”
莫远歌心一沉,绝望地闭上了眼,听着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声,汗水顺着额头滴落地面,硬着头皮等待雷霆之怒,不过片刻功夫,觉漫长得像过了一生。
“但朕不会杀你。”武帝翻捡着案上书画,缓缓道。
“谢……谢皇上不杀之恩。”莫远歌声音发颤,再次叩首。
武帝听出他的后怕,冷笑了声,道:“朕还道你是个不知死的,原来也怕死。你虽狂悖大胆,但与温素秋不同。温素秋私欲,为罪孽深重的烂柯门求情,本就该死;你虽冒天下之大不韪,替那天阙余孽说话,但说的话倒是句句在理,称得上光明磊落的侠士。”
“朕喜欢仗义执言的谏诤正直之辈。”武帝缓了声音,“你回去吧,朕不会降罪你们,望你们好自为之。”
心头悬着的那把刀终于落地,莫远歌顿觉四肢僵硬冰冷,死里逃生的侥幸冲得他头脑发晕,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谢恩的声音。这样的状态维持有片刻,他才缓了过来。
“谢皇上不罪隆恩。”莫远歌再次叩首。
朝阳门外骄阳似火。午时已到,守卫的禁军换了一班,却没人搭理站在门外的一大一小。杜颜真被日头晒出了汗,撩起衣襟给小童遮阴,眯起眼盯着门里,望眼欲穿。
“莫镖头怎么还不出来。”小童被杜颜真遮得严实,没出汗,只是小脸热得有些粉红。
“说不定皇上留他吃午饭呢。”杜颜真逗他,“你说,皇上请吃饭,那一定是山珍海味吧?”
小童白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哼,土包子。”
“你跟着你家公子,定是吃遍天下美味吧?”杜颜真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逗他,“都吃过哪些好吃的,说来给小爷解解馋。”
小童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
两人斗嘴吵闹中,莫远歌从朝阳门里出来了。迎风朝露,向阳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