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159)
邬先生微微一笑,道:“老夫对他有求必应,事事周到。他还对老夫有所承诺,再怎样也不好意思当面杀我,必是派人暗杀。只要来人不是他,老夫总有时间应对。”
梁奚亭看着他空荡荡的衣衫下摆,没忍心再问下去。这老狐狸诈死,付出的代价也够大了。
“你便是用那金丝网接住温如?”梁奚亭问道,“他与巨石同时坠下,那金丝网撑得住?”
“自然撑不住。”邬先生道,“老夫当日在露台养神,听见上方打斗声剧烈,伴随着巨石的松动声,便知有大事发生,立即躲回山洞里。”
“过了许久,巨石便摔在露台上,地动山摇,差点将露台砸断。”邬先生回忆道,“待烟尘散去,老夫才出来。这时巨石已碎成渣,还有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已完全成了碎骨肉。老夫抬头看,就发现莫远歌躺在那金丝网中。”
那两具残尸,便是伍智达和陈显忠了。梁奚亭心头一痛,自从爹娘过世后,伍智达便不辞劳苦担起照顾他的重担,任劳任怨;他却对伍智达当年见死不救耿耿于怀,以至于这么些年总是在言语上对他不敬。
如今达叔走了,恩怨一笔勾销,唯一疼爱他的长辈没有了。梁奚亭心头沉重,闭着眼一声不吭,听邬先生继续讲。
“我问了莫远歌,他说巨石坠崖的瞬间,那两位老者竟都不顾被穿琵琶骨,同时朝他发力,用尽内力将他往天上推,直至他脱离巨石。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抓住崖边的树枝杂草,减缓下坠的速度,最终落到了金丝网里。”邬先生叹道,“巨石下坠速度本来不该这么快,加上这两人的推力,坠在露台上便成了渣。”
听到这番话,梁奚亭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总是埋怨伍智达,总提及当年的事往他伤口撒盐。可伍智达却从没怪过他,用半辈子向老镖头赎罪,向危柱山赎罪,护着他们舅甥俩长大,拼死保住了鸿安镖局最后的血脉。
念及与伍智达相处的点滴,他的音容笑貌似寒刀,一刀刀割在梁奚亭心头。悔不当初,若当初懂事一些,不那么睚眦必报,今日悔恨是否会少一些?
梁奚亭闭目仰天,止不住的热泪顺着脸颊流下。连忙转身抬袖擦掉,依旧忍不住声音里的哽咽:“不知,邬先生把他们二人葬在何处?”
邬先生指着池塘对岸的茂林道:“在那处。老夫身残力量小,残尸已分不出谁是谁,便掘了浅坑,合葬一处了。”
梁奚亭心头激荡难平,尽管这老狐狸往日助纣为虐,但冲他救治温如,收敛伍智达尸身,便是自己天大的恩人。
他“噗通”冲邬先生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正色道:“晚辈知道,过往的事非先生一己之力能改变。先生救温如于水火,葬达叔残尸,便是对晚辈有天大的恩德。邬先生有任何吩咐,晚辈舅甥俩定竭尽所能办到。”
邬先生望着远处茂林,苍老的眼睛蕴着化不开的执念,一字一顿道:“老夫别无他求,只想要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萧景明跪在皇家祠堂向太祖谢罪,践行当初对老夫的承诺,退位让贤!”
梁奚亭缓缓站起,道:“邬先生可知天阙城后人还活着?当年天阙城背上污名,被灭九族,死了几万人,这事可不能这么轻易算了。”
“后人?”邬先生脸色瞬间查摆,嘴唇都在哆嗦,颤声问道,“江星河还活着?”
梁奚亭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学会了天阙剑法,已然入了逍遥境。”随即笑道,“还是我那大外甥的生死至交。”
这消息像是一颗炸雷,瞬间将邬先生炸得楞在当场,随即想到当年对江星河做下的事,还有对天阙城的见死不救,他慌了。原本想要重回地面,重见天日,风风光光向萧景明复仇的念头瞬间被掐灭。
“不……老夫不能上去。”邬先生手都在哆嗦,抬眼乞求梁奚亭,“你和莫远歌去帮老夫复仇,千万别对外人说起老夫的存在。”
这老狐狸当年做下亏心事,自是不敢面对江星河。梁奚亭笑道:“他不知当年内情,更不知你的存在,先生这么怕他做什么。”
“不。”邬先生竟开始瑟瑟发抖,眼神闪躲,“当年老夫把他骗去做玉皿,他岂有不恨之理。不……老夫绝对不能上去……这么多年,老夫也习惯这里了。”
他抬头望着梁奚亭,坚定地道:“莫远歌腹中冰潭玉已经化解,只是耳聋了。待老夫治好他,你们便走吧。记住,千万别提见过老夫。”
梁奚亭道:“如此也好。邬先生所托之事,晚辈舅甥二人定向武帝讨要说法。只是若需先生协助,先生可切莫推辞。”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二人便往回走。黑漆漆的山洞里,梁奚亭推着轮椅缓缓前行,又担心莫远歌的身体,问道:“先生,你说武帝身有缺陷,丧失嗅味二觉。可温如如今也没有听觉,是否为新的缺陷?”
“不可能。”黑暗中,邬先生斩钉截铁道,“天阙圣司世世代代研习天阙密卷,老夫有把握不会出现新的缺陷。至于他的耳聋,老夫估计是当年摔下悬崖时伤了头颅。”
“那他耳朵可有外伤?”梁奚亭连忙追问。木兆
“当时他浑身几乎都没有一块好肉。”邬先生叹道,“他双腿多处骨折,肋骨断了好几根,身上除了被穿了琵琶骨和锁骨,还被洞穿了几个窟窿。本来是救不活的,但老夫认出他了,又摸到他腹中冰潭玉,正中老夫下怀。便死马当活马医,用锻体之法开始对他进行锻造。”
虽然是往事,但听到莫远歌当时的境况,梁奚亭还是心疼得厉害:“他……当时可有意识?”
“没有。他已近弥留,若不习天阙密卷,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他的命。”邬先生道,“即便老夫开始锻造他,中间依旧凶险万分,好几次差点没命。不过好在总是有惊无险,经过八十一天的锻造,他习成天阙密卷,身上的伤渐渐痊愈。”
“但因为他伤得太重,沉睡了一年半,伤才渐渐好了,只是心神依旧十分衰弱,稍稍刺激便晕厥昏睡。老夫便让他养着,刻意忘记那些惨烈的经历。”邬先生道,“他很想早些回到上面,老夫没让。一来让他养好心神,二来想治好他的耳聋。”
原来如此。梁奚亭心中有了计较,推着邬先生走到露台。
莫远歌已从浴桶内出来了,换上一身轻薄衣衫,衣领半敞,湿发半干覆满背,白皙的脸颊还有些许水珠,犹如沾露的白玉,俊美得令人心颤。
“舅父,邬先生。”见二人过来,他轻唤了声,赤足朝二人走来。白皙的裸足踩在冰冷粗粝的石子上,他脸上却无任何不适之感,依旧一副柔和的模样。
梁奚亭上下打量着他,仔细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连些微表情都收纳心底。见他赤足而来,眉头一皱,责备道:“硌得不疼么?把鞋穿上。”
可惜他一番关切的责备,只换得莫远歌眉头轻蹙,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迷茫地站在原地。
梁奚亭“啧”了声,走过去扶他坐在椅上,耐心地蹲下去用绢布将他双足擦净,抬头对上莫远歌那双黑漆漆的眼眸。
莫远歌正用一双小狗眼看着自己。梁奚亭叹了口气。如今他什么都听不见,想跟他商量点事情都费劲。算了,且等着吧。
莫远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多谢舅父。”随即担心地问道,“星河,可安好?”
梁奚亭知道他听不见,蘸水为墨在石桌上写下:他安好,一切无恙。你现在心神尚弱,且莫多虑。待你痊愈,舅父带你回去见他。
莫远歌深邃的眼眸久久盯着那水写的字。
他安好,一切无恙。
可怎能无恙?他那么依赖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崖,会伤心成什么样?会不会又诱发那癫狂之症?
怔怔地望着桌面水迹慢慢干涸消失,莫远歌收了心神,红着眼睛对梁奚亭道:“舅父说的是,我当好好安养。只要他还活着,我什么都不怕。”说完横袖擦了泪,又闭目打坐,静默如老僧,很快又入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