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176)
提及此事,老太傅忍不住转过身来,苍老的眼眸疑惑地望着玉玉:“殿下,皇上一直拒绝您……您何必如此执着?”
“太傅莫要过问,照做就行。”玉玉脸上挂着纯良的笑,指着案上一盒包好的精致糕点,“另外,夏天炎热,上次献给父皇的绿豆糕应当用完了,还请太傅再帮我送一些去。”
虽被禁足上斋殿,但萧景明在吃穿用度上并不缺他。前十六年懵懂天真,猛地被丢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历经爱犬惨死、莫大达叔纷纷离世,痛定思痛。消沉了两个月后,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工于心计又心狠手辣。
他开始向萧景明认错,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情真意切地向萧景明忏悔,希望能放他出来。萧景明看了信却一言不发。两年来,他无数次托太傅向萧景明表达忏悔之意,皆没得到过任何回应。
两月前,听说萧景明因天热胃口不好,他便殷勤地做了绿豆糕托太傅献上。萧景明收下了绿豆糕,却也是缄默不言。
正如萧楚玉所言,武帝虽将他禁足,但毕竟是唯一的儿子,说不定哪天就能东山再起,不开罪他最好。太傅摇头,颤巍巍拾起案上糕点盒出去了。
怕他在绿豆糕里下毒,出去便悄悄拆了一个,让太医令林晨细细查看。
“姐夫,这是殿下做的绿豆糕,要献给皇上。你帮我看一下有无问题?”宫墙拐角处,太傅将绿豆糕递给林晨。
林晨接过来,仔细看了,随即又放到鼻下轻嗅,皱眉道:“这糕点与上次的一样,并无不妥。”
太傅这才放心下来:“如此就好。”随即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有些窘迫地道,“对了姐夫,上斋殿那位还要草药……额,你再通融通融?”
林晨接过那纸,只看了一眼,便气恼地将纸塞还给太傅,低声怒斥:“赵子立!你知道他要的这都是什么吗?十八反、十九畏皆齐全了!你是要连带全家一起被杀头吗?!”
太傅哭丧着脸道:“他之前还畏手畏脚,每次只敢要一味药,自连杀四人后,愈发胆大,毫不遮掩杀心……我已被他拖下水,只能继续听命于他。姐夫,你再帮我一次吧。”
林晨气得指着他,手指不断颤抖:“你休想再连累我!你要找死自己去,别拉上我!”
太傅见他这么说,火也上来了,干脆撕破脸道:“反正我给他的所有药都是从你这里来的,若我出事,你也逃不了!从帮他拿第一味药起,我们就被绑在一条船上了,船翻了,谁也活不了!”
“你!”林晨怒不可遏举手想扇他,但见他怒目相对,又想起家中妻子,顿时气短。缓缓放下手,妥协了,“子立,天子坐明堂,耳聪目明,休抱瞒过他的侥幸之心。他们是亲父子,皇上不至于要他性命。可你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下臣而已,皇上要杀我们,不过跟捻死两只蚂蚁那么简单,你懂吗?”
太傅叹了口气:“唉……姐夫,我都知道。”无奈举头望天,“他们父子较劲,却把我们兄弟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这京城啊~待不得了。”
“正是如此。”林晨拍了拍他肩,满眼无奈,“这些年我为除他身上异症劳心尽力,还差点命丧大月氏,也算尽忠了。看吧,若形势恶化,我们一家便先逃。”
太傅走后,玉玉在昏暗的窗前站了片刻,忍不住又忆起镖局,慈蔼又严厉的达叔、细心又义气的牛牛、兄长一般的莫大……
回不去了。一声轻叹,他转身,面容隐入黑暗,疲惫地朝书案走去。
“玉玉。”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书架那边传来。
这一声轻唤犹如惊雷,瞬间劈得玉玉站在原地,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这是莫大的声音。他满脸惊诧,四肢瞬间麻痹,不可置信地转头凝望黑暗:“莫……莫大?”
黑暗中走出来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人,温和俊美的面容,背着熟悉的龙凤刀匣,脸上溢着柔和的微笑。
“莫大!”玉玉凝望着那张脸,眼泪不由主顺着脸颊往下滴落,机械地挪着双腿,慢慢朝他而去,“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莫远歌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笑中带泪,展开双臂,敞开怀抱。
“莫大!”玉玉这才敢信,莫远歌真的还活着!他“哇”一声哭了出来,像与亲人失散许久、又骤然相见的孩子,一下扑到他怀里,抱着他失声痛哭。
两年地狱般的日子,从懵懂无知到双手沾满了鲜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向来只燃一盏灯的上斋殿今日灯火通明,远处巡逻的侍卫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继续巡逻。上斋殿重垣叠锁,殿中那人武功低微,根本不可能逃走。
“莫大,你真的……真的跟他一样了?”灯下,玉玉疑惑地望着莫远歌,手还下意识揪紧他一节衣带,一如从前。
“不完全一样。放心,他身上那些异症,我都没有。”莫远歌抬手擦了擦玉玉脸颊的泪,“我回来了,所有的债都会讨回来的。”
玉玉默然点头,一双忧郁的眼望着黑暗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玉,你想当皇帝吗?”莫远歌看着那张清秀的脸,认真问道。
玉玉转头凝视着莫远歌,思忖片刻,眼中慢慢漫上从未有过的野心,斩钉截铁道:“我要当。”经历这么多事,玉玉想明白了,只有站在权力的巅峰,才不会被人踩在脚下,才有资格护住想保护的人。
莫远歌欣慰地看着他:“好。只要你愿意,鸿安镖局上下将全力以赴,助殿下登极。”他起身郑重地冲玉玉行了个叩拜大礼,“鸿安镖局莫远歌,愿为殿下鞍前马后。”
这天下,谁坐不是坐?天既不仁,便换个天。
玉玉见莫远歌如此,一下站起不安地搓着手,一时不知该先把他扶起来,还是先说点什么。他可以安然受太傅的跪拜,安然受一切人的跪拜,独独享不了莫远歌的跪拜。
他手指微微曲起,旋即松开,镇定下来,弯腰郑重轻抬莫远歌胳膊,轻声道:“这不是折杀我吗?你待我亲如兄长,即便将来我为帝皇,兄长见驾亦无需如此大礼。”
莫远歌抬头冲他一笑,顺着他的意起身,站在离他三尺远处,拱手道:“鸿安镖局祖训,盛世需记行侠仗义,乱世以民族大义为先。如今天子不仁,违背祖训开启天阙密卷,滥杀无辜视人命如草芥,言而无信拒不退位。殿下他朝若登大典,望能为天阙城数万冤魂平反。”
“好。”玉玉一口答应,连忙过去拉着莫远歌坐下,“莫大,你将计划再与我仔细说说。”
灯火通明的上斋殿,两人低声密谋。
“殿下三思!”莫远歌得知玉玉竟想用杀内侍的手段毒杀萧景明,当即起身抱拳,“萧景明是该死,但杀父弑君的罪孽太重,草民不愿您手染血亲鲜血。”
“哼。”玉玉冷笑,盯着烛火的双眼尽是阴毒狠辣,“君父?他也配?我母亲因何而死,达叔因何而死,还有你……真当我不知道吗?!他接回我,是因为他无法再生。我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能延续血脉的工具,毫无父子亲情可言,枉我当初对他那般期待!”
因有莫远歌,宋青梅的暴脾气从未波及过镖局的孩子们。玉玉长到十六岁,虽跟着大家吃糠咽菜,却哪过过看人眼色的日子,是以无法忍受宫中各种冷眼。
莫远歌想了下,道:“殿下既已下定决心,草民不敢再异议。但可以换种方式。”说着凑到玉玉前面低声耳语。
玉玉听着,面上渐渐浮现笑容。待莫远歌说完,他连连点头:“如此更好。莫大放心,我定不负你所托。”随即神色肃穆,“都说积德行善,天必佑之。可家主收留那么多孤儿,最后却落寞惨死;达叔一生行善积德,最终落得死无全尸,这世道何其不公!若好人都没有好报,这世间才是真的不值得。他日我若为君,定还天下心善之人一个可以放心行善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