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196)
“颜真……”风无忧将他扶起来靠在被褥上,认真看着他艰难开口,“是我父亲……他暗中对你下了毒……兄长说,假以时日会好起来的。”
风无忧的话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杜颜真愕然楞在当场。天塌下来也能笑着与它大战一场的少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惊慌无助:如今自己内力全无,莫非武功也废了?
“对不起。”风无忧一把将他拥入怀里,哭得隐忍,浑身颤抖,“对不起……都怪我当初没有听你的。”
“我武功还在吗?”被他抱着,杜颜真万分焦急。好不容易从尘埃里摸爬滚打,一路艰难万险走来,全凭一身过硬的本事才有尊严地立于天地间,若没了武功便是废人,往后怎么办?
“我武功废了?!”
“没有……不会的……”风无忧紧紧抱着他,温润的泪瞬间将两人衣衫浸透,“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
他本该有让人望尘莫及前程,生生毁在自己的大意和优柔寡断里。若他真的武功尽废,自己如何对得起他?!风无忧悲不自胜,却无法替他报仇,去手刃那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父亲。
他抱着杜颜真哭得声嘶力竭,只恨不能替他受难。
“常乐,不是什么大事。”杜颜真惨然一笑,轻拍着他肩背,颤声道,“若我真的废了武功,就劳你以后照顾我。我要拖累你了。”
事已至此,尽管心里难过得要命,可他还是违心地安慰风无忧:“至少,我还活着。”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流泪,强颜欢笑,“能陪你好多年。”
风无忧捧着他的脸,泪眼婆娑直视那双蕴着笑意的眼,手指轻轻摩挲他脸颊:“对不起,我不能为你复仇。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等你好了带你离开,永远不回来,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风无忧生在书院,从小耳濡目染便是忠孝仁义礼智信。孝为德之本,于他而言更是重之又重。所以当年风闻征欲造杀孽被处逆道之罚,杜颜真怎么劝风无忧离开,他都不肯走,定要尽孝床前。而如今,他竟要背负被人戳脊梁骨骂不孝的名声,与卧病在床的父亲死生不复相见。
“你会后悔吗?”杜颜真一双小狗眼巴巴望着他,有些自卑,“若我废了,要拖累你一辈子,还要累你背不孝的骂名。”
风无忧又心疼又难过,紧紧将他拥入怀中:“傻小子,你都不嫌我年纪大,我又怎会嫌你?从今以后我只会宠你,怜你,万事都依着你,独独不会嫌你。”
能得天下第一风流倜傥的云章公子如此一诺,杜颜真满足了,把脸埋在他脖颈间撒娇:“老东西给我下毒,用他儿子抵偿,以子赎刑也是不错的。我赚了一个如金似玉的大美人,不亏。”
听着他如此傻气的话,风无忧忍不住“噗呲”一笑,心头的难过消散了一些,拍着他屁股笑骂道:“臭小子,刚好一点就满嘴胡话。”
还好杜颜真天生性子爽朗疏阔,不自怨自艾,若他要寻死觅活,风无忧也没脸面对他了。人生几多风雨,遇得良人便如觅到遮雨屋檐,管他风大雨大,总能安然。
“常乐,那我们去哪里?”杜颜真抱着热气腾腾的药碗,看着风无忧在屋中忙碌。
“浪迹江湖。”风无忧微微一笑,“想去哪便去哪,山川大江,古刹名寺,一处腻了便去下一处。待寻到一个你我都满意的好地方,我们便买座精致小院,养花弄鸟,听雨品茗,闲了就去拜会朋友。”
他说的日子令人向往,杜颜真欣喜地道:“那不是比神仙还逍遥?”
风无忧笑着催促道:“快把药喝了。我先收拾东西,待你能下地了,我们便走。”
“可是,你娘怎么办?”杜颜真认真看着他,“我们一走了之,她岂不是很凄凉?”自风暖玉故去后,老母亲伤心过度,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已糊涂不识人了。
“兄长会把她老人家接到危柱山安养。”风无忧道,“兄长医术高明,母亲在他身边最为合适,我们定期去危柱山看望她老人家和兄长。这脏心烂肺的云章书院,便留给他和方师兄吧!”
“什么就留给我?”屋外,方天瑜的声音由远及近,“常乐,是我,开门。”
风无忧一听是他的声音,脸一下冷了,给杜颜真使了个眼色,随即过去开门。门打开,方天瑜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像是在日头下赶了许久的路。他一见风无忧,立即堆了笑:“常乐,听说你和师父发生了争吵,这是为何?”
风无忧上下打量着他,抱着胳膊哂笑道:“师兄一向耳聪目明,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怎么,是替他来打探消息的?”
方天瑜见他直呼“他”,竟连那个称呼都懒得叫了,心头一紧:看来他的态度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决,想劝他留下颇有难度。他嗔怪一笑,不安地探头往屋里看,口中却道:“看你说的,师兄是那种人么?我担心杜公子的身体,来看看有需不需要我帮忙?”
风无忧站在门口,用身体把门堵得严实,拒人千里之外的绝情表露无遗:“没有,师兄请回。”
见他这样防着自己,方天瑜面上难堪,尴尬一笑,叹道:“唉……师父这次是过分了。不过常乐,你站在他那处替他想一想,他武功被废,又常年卧病在床,师父性子要强,哪受过这等挫折……”
“他被废武功,是别人的过错吗?”风无忧打断他,再不想跟方天瑜多扯什么,毫不客气地指着院子,“师兄若是来劝我原谅他,雅趣阁大门在那处,不送!”
他竟直接下逐客令,再说下去只怕让他更加恼怒,方天瑜只得迂回,连连道:“好好好~我走。”他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望着风无忧,“常乐,他老了,没两年活头了……师兄只希望你日后莫为今日的行为而悔恨。”
风无忧不为所动,冷着脸道:“多谢师兄提醒,慢走不送。”
方天瑜摇头叹息,佝偻着背缓缓消失在大门外。
风无忧正待转身回屋,阍人急匆匆来报:“公子,外面有客来,说是鸿安镖局的莫远歌和江星河,想求见公子。”
听到阍人的话,风无忧满脸寒冰瞬间融化,双眼一亮:“快,君子堂有请。”
莫远歌和江千夜风尘仆仆,终于在午时赶到云章书院。一夜未眠,江千夜一脸困顿,反倒是带着他行了一路的莫远歌精神抖擞,不见丝毫疲态。
二人跟着阍人穿过雅趣阁大门,穿过层层院落,经蜿蜒游廊,只见雕栏玉砌,彩绘飞檐,亭台水榭布落精巧又浑然天成,万分雅致。
江千夜进入雅趣阁便来了精神,目不暇接,被莫远歌拖着依依不舍地往前走,嘴里不断惊叹:“无忧兄果真天下第一风雅之人,瑶池阆苑也就如此了吧……”
他这没见识的样子还是跟两年前如出一辙。莫远歌忍不住笑道:“在你看来哪里不漂亮,什么不好玩?快走吧,别让无忧兄等急了。”
进入君子堂,风无忧迎了过来,笑盈盈望着莫远歌抱拳:“哟,这不是习了天阙密卷的风云人物吗,怎会踏足在下这冰清水冷之地?”
莫远歌微微一笑,抱拳回礼:“无忧兄说笑了,劳无忧兄牵挂,及这两年对星河的照料,在下铭感五内。”
风无忧眼眸寸寸扫过莫远歌脸颊,眼中尽是惊愕:“都说习了天阙密卷会身带异相,怎么莫镖头反而更加英气了呢?”
莫远歌莞尔一笑:“两年不见,无忧兄愈发神采飞扬,想来赋闲在家北窗闲卧,高堂在上佳偶相伴,定是过得十分滋润。”
风无忧苦笑一声,脸上笑容逐渐消散。江千夜还沉浸在雅趣阁的美景里,这才恋恋不舍转过头来,笑道:“无忧兄这院落着实‘雅趣’,在下看得眼花缭乱,竟失礼了。”
风无忧回过神来,只见江千夜眼神清明,言语有度。走到江千夜面前,赤裸裸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脸,愕然道:“你不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