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87)
在狂岚之中,草木花叶皆成杀人利刃。易情身上鲜血迸流,他护着头颈,赶忙动起手指,在周身游画。墨迹在雨中浮现,点点灵光如萤火般在身旁游弋,最终画作一副铁铠。
这分明是灵鬼官身披的明光甲,只是去了胸前圆甲板,略显得轻便。飞扬的槐花触及铁甲,便如遭霜打,蔫蔫地垂落下来。祝阴神色骤变,叫道:
“你…为何……”
易情嬉皮笑脸道:“你是想问,为何我着了一身你们灵鬼官的神甲?我上回见你那熊类长随…是叫白石罢?穿着这玩意儿,我便画出来用用了!”
这叫“形诸笔墨”的宝术是不能由虚化实,凭空画出副新物件的,因而祝阴略略一想,当即明白了:易情这厮约莫是用宝术将白石那副明光甲窃了来,大摇大摆地穿在身上。
即便如此,祝阴还是脸色铁青,脱口斥道,“荒谬!灵鬼官的明光甲,只有神官方才得使,你又怎能披身?”
“你忘了么?”易情趾高气扬地道,“我也是个神仙呀,约莫还是个要比你位高权重的神仙。”
祝阴似是噎住了声,若是并无红绫覆眼,易情此时约莫能望见他恨忿如火的目光。
一刹间,狂风势如拔山,祝阴如离弦之箭,向他袭来。风如利刃,仿佛会割破脸颊,流出汩汩鲜血。易情猛然抬起双臂,护住扑面风势,拼尽全力往旁处一跃。祝阴的影子与他交错,红衣门生扬拳一击,拳上裹满咆哮劲风,撕裂他半身明光铠。
若非易情闪得及时,恐怕如今已被开膛破肚。可说是避开,却也算避得不及,易情只觉半身仿佛被猛兽撕噬一般,利爪划开血肉,鲜血淋漓。
祝阴寒飕飕地微笑,却忽觉易情艰难地转了个身,朝他挤眉弄眼,得逞地微笑。用流风一探,仔细一辨,却发觉易情指间挟着一柄降妖剑。降妖剑竟是被这贼子偷去了第二回!
“真傻呀,师弟。”易情抚着降妖剑上婉蜒的花纹,怜悯地道,“同样的错不可再犯,可你却在我这儿跌了两回跟头。”
若是失了破除万法的降妖剑,就不能彻底杀死妖鬼。祝阴登时面白如雪,银牙紧咬。
雨水在脚底漫结成潭,浑浊地倒映着他俩的朦胧身影。黑风飞雨之间,一个幽森森的声音忽而响起。
“师兄说得不错。”
那声音的来源是祝阴。易情转眼望去,却见他仰面朝天,笑容绝丽。面庞瓷白,羽服赤红,在晦暗雨雾中明艳得过分。只是那笑声如唧唧虫鸣,教人骨寒毛竖。
祝阴轻声道:“祝某…不该再犯第二回错。师兄是厉害的妖鬼,不该再对师兄手下容情。师兄是不是…还不曾得知祝某宝术的真名?”
倏然间,易情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忽而毛发耸然,心惊胆跳,黏稠的危险感似从祝阴周身淌出,教他如陷泥沼。这危险感究竟从何而来?易情直觉不妙,却难道出个所以然来。
鼓噪的心跳声中,他突而在想——祝阴的宝术,究竟是甚么呢?
每件宝术都有个独一无二的名儿。他的宝术叫“形诸笔墨”,天穿道长的宝术名为“剑决浮云”,至于秋兰的,他向师父打听了一下,约莫是定作叫“枯木生花”。
可他不曾知晓过祝阴宝术的名字,只知这小子能对九重天的流风操纵自如。市坊传闻这厮有两件宝术,但他并未亲眼见过另一件宝术为何。
而就在下一刻,易情忽如醍醐灌顶,似遭晴天霹雳。
他明白了祝阴的宝术。就在他眼前,祝阴忽而迈动脚步,犹如蝴蝶一般在雨中轻盈起舞,翻飞的红袖犹如羽翼,那是雩祭的舞步,古时的巫祝借此祈雨。
沙沙的落雨里,忽而挟杂了一抹暗沉。暗色越来越重,仿佛漆黑的天幕在他们头顶崩坍。
漆黑的细雨绵绵而落,像天女饱含着怨忿的泪珠。
就是这绵软的黑雨,曾溶噬了无为观众人的血肉,将他们的尸躯侵蚀得如蜂窝般坑洼。祝阴的宝术并非操使流风,而是祈使风雨。
漫天黑雨之中,祝阴款款躬身,颜如朝露,笑意盈盈。
“向师兄介绍一下祝某的宝术——”
他轻声念道。
“——‘风雨是谒’。”
(六十四)红线两人牵
世界仿佛在眼前破碎。
易情像是坠入了一片黑暗。他摸索着前行,往昔的记忆犹如上元节时街上挂起的春灯般闪闪发亮,一幕幕光景在旋转的转鹭灯上浮现。
他看见了过去的景色。月如鲛珠,堂屋前的槐树像镀了层水银,祝阴散发垂泪,凄凉地与他道别。一转眼,黑雨铺天盖地而来,檐瓦被打得噼啪作响,像有人在屋上燃起了炮仗,堂屋中烛火尽熄。暗沉如幕的夜色里,他绝望地一次又一次地迈过槛木,奔入屋中,惊见众人已化作一地血泥。
这突如其来的黑雨是他的一场噩梦。曾有数十回,他被这黑雨溶毁骨肉,犹如烂泥般死在天坛山里。他无数次猜测着这是哪位来捉拿他的灵鬼官的宝术,最终却兀然发觉,杀他的人便是他要救的人之一。
风雨满山,暗寒销骨。
雨水打湿了易情的面颊,他的嘴角凝了霜一般僵硬。
他说:“…原来是你。”
原来他遭逢数十次、蚀噬血肉的黑雨竟是由眼前这师弟降下。
祝阴点头,笑意盎然,如开得烂漫的山花,“不错,正是祝某。”
红衣门生如面拂春风,“师兄,祝某可是对您坦诚以对了呀,连宝术的真名都透露给了你。可接下来,你还是敌不过祝某,你知道为何么?”
易情冷冷地摇头,“我不知道。因为我觉得我会嬴。”
一声轻笑自祝阴唇间逸出,他缓缓捋起袍袖,雨珠在刻满血红螺纹的臂上溅跃。此时他虽手无降妖剑,厉风却似在指间凝结,化作新硎锋刃。
“因为祝某是神官。”祝阴笑道,“而且,还是神中的武官。”
祝阴摆出了持剑的起势,旋即双足一蹬,似电蹿出。红影如霞,残影在雨幕里画出一道艳丽的虹彩。易情的眼捕捉不到他的身形,祝阴舞跃轻盈,犹如狂风般骤至他身旁。
啸厉风声之间,易情猛然回头,却忽觉胸腹如遭石击,脏腑翻江倒海一般被搅动。祝阴飞出一脚,革靴狠踹在他身前。易情的身躯正要如落叶般往后凄惨飘零,却被红衣灵鬼官星速神疾地捉住颈中铁链,狠命一扯。
不过是一刹的工夫,易情便被拽住颈中铁链,按跪在地。灵鬼官真不愧为天廷武官,身手皆是一等一的好。祝阴这厮虽生了副净丽素雅的模样,却担得起除魔都尉的名儿,下手狠辣利落。
祝阴扯着缚魔链,左足蹬在他肩头,微笑道:“师兄,您已被祝某踩在脚下,这样还想着嬴么?”
易情挣动了几下,这浑小子踩在他肩头,像压上了一块巨石,让他肩骨沉甸甸地发痛,连直身都难。顽云之中,浓稠如墨的黑雨簌簌落下,渐渐将世界染成漆黑。祝阴笑意温和,死死踩着易情不放。他要等到黑雨降下,让易情在脚底化成血泥。
雨珠即将降顶的一刻,易情忽而高叫道:“天书!”
如纱的云气在身后氤氲,纸屑堆积而成的人影缓缓浮现。天书问:“何事?”
奇的是,当天书现出身形的一刻,凡世的光阴便流逝得极为缓慢,披头泼溅的雨点凝结于空,仿佛一片莹光烁烁的水晶帘帐。世界忽如纸页般单薄苍白,仿佛绵延群山、骤雨、深林皆是笔墨绘就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