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30)
秋兰的影子渐渐消弭,文高却在此时张狂地大笑。他爬到船板边缘,向着下方大叫:
“护着我的脓包们,你们的文公子在这儿!”
画舫的一层如今仍飘在淮水之上,只二层浮于空中。侍卫们本惊愕于那二层突地不知去向,听闻文高叫喊后猛然抬首。
“文公子就在那处!有人使妖法将其囚于半空……方士何在?可否将那妖术解开?”有人喝道。
众侍卫面面相觑,有一人讪讪地道:“咱们只修武,不曾得道……”
牦牛角弓被猝然拉开,骨镞搭于满月似的弦上。一侍卫大喝:“无碍,将那底板射穿!”
箭矢犹如流星,一瞬间迸射而出。文家所饲侍卫皆驰骋疆场,常服介胄,算得虎狼之士。倏时间,船板摇撼,木屑四溅,利矢透木而出。神君猛一激灵,却躲闪不及,被那镞头擦破手背。
文高见他受伤,恣肆地笑:“你这王八羔子,说甚么要杀我?你小命将不保也!”
他话音未落,身下木板却亦被射穿一洞,一枚利箭直奔他喉下。文高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滚了一遭,方才堪堪将那箭避过,对底下的侍卫叫道:“你们放箭皆不长眼的么?瞧我来月不扣尽你们的月钱!”
神君惨白着脸,后退半步。正当他迟疑的间隙,只见侍卫们甩起带索飞爪,勾住半空船缘,手脚利落如猿地往上攀。更有人架起铁弩对准他,杀气如山。
文家养的侍卫果真不是易与之辈!神君眼瞳轻颤。他猛地后退,却已太晚。一铁募钢股的侍卫迅猛如豹,顺着爪所翻上船板。掷剑宛若银虹,自其手中脱出。神君闪躲不及,剑尖将抵咽喉。
文高放肆大笑:“文坚,你方才说的话错了,今夜无人能杀我!哪怕你是白日飞升做了神仙,也无可奈何……”
他只笑了一半,剩下的半截笑声却被生生咽回了肚里。寒光如捉鞭一掠,一个声音沉冷地道:
“那若是妖怪,可杀得了你么?”
淮水粼粼而动,婆娑的月光里现出一道艳丽的影子。寒雾分拨,众侍卫愕然地止下动作,他们分明望见有一红衣人蹀水而来。流风像忠实的仆从,伏于其身侧。
月光映亮那人的面,那是一张冶艳的脸孔,目似寒星,肤如堆琼。
“什么人!”侍卫大吼。
神君望着那人,愕然道:“祝阴……”
那红衣人冷笑,笑容像毒蛇般爬上面颊。他喃喃自语,“你们伤了神君大人,真是愚不可及。”他捏起手腕,腕节咯咯作响,“你们难道不知近来一传闻么?紫金山里有一剪径精怪,会专噬人血肉。”
此人问这话颇为突然,听得众侍卫面面相觑。良久,有一声音道:“似是……有听过此事。”
“那吃人精怪——正是在下。”红衣人笑靥如花,却像恶鬼露出长獠。
一刹间,风狂水荡。
浪花如翻千仞之高,三尺骤雨急倾而下。舫脊、顶板木片横断,木屑犹如细雪,落满河上人周身。无人能看清那红衣人的身影,他如一柄吹毫即断的利剑,划破夜幕。
断续的嚎叫声传来,文高跌跌撞撞地前迈一步,又如断线的纸鸢般落下,鲜红的血珠似在半空里织出一条血线。不知觉间,他的脖颈上裂开一道血口。红衣人宛若鬼影,现于他身后,笑容阴森。
河中霎时血花四溅,像盛开了一道的红花。
文家侍卫惨叫连连,红衣人身缠利风,将他们身上重铠如撕纸一般切开。除却文高外,创虽深可见骨,却未危及性命。
文高的尸首坠入河中,血像一缕红绫,从伤处游弋而出。
祝阴注视着那尸首,冷冽地对侍卫们道:“今夜文公子身死,不是出于神君大人之手,也非秋姑娘所为。”
他莞尔一笑。“是一过路妖魔所为,你们……都须记好了。”
文高死了。
文家上下乱作一团,守铺七日后,文高的灵柩下葬,哭悼声远播十里。传闻这风流蕴藉的公子夜泊秦淮,却不幸被水鬼取了性命。更有传言道那水鬼浑身披创,一身血红,长牙利爪。一时间,金陵城内人人自危。
可最教文家悲痛的并非文高之死,而是他的死将带来的厄运。文高乃禄神凡体,若他身死,则禄神不会降世,从此天下便是真禄无常家。且天廷知此事之后,禄神大怒,摔去手中的大朝笏,破口痛骂凡儿对他轻慢,天廷再不可容宥凡人罪行,应对凡世降下神罚。
福禄寿三神跪于朝会殿上,对太上帝悲声禀道:“俗世秽乱逾甚,老臣年迈力弱,愿陛下容情,暂缓福入人间!”
太上帝闭目沉思,只道:“无妨,大渊献之岁已至,尔等暂歇下罢。”
大渊献。他心中犹如明镜。这并非天历有误,而是世间福分已尽,只余祸厄,大渊献之岁兴许将延续一甲子。九霄上的众星官对此也无可奈何,因而成日吃酒放纵,不理政事,便是觉得无力回天。
除非有人可担这世间灾厄。
太上帝徐徐叹气,最后却只道:“退朝。”
紫金山上,青瓦小院中。
秋兰的事儿解决了,欺侮她的文高已死,她也不会再被文家所害。不过正因祝阴出手杀了文高,世间对鬼怪惶惶不安。神君将卖画所得分了些与秋兰,让她去大梁里摆摊儿卖茶水饭,倒也算得份正经营生。
只是文高死去那一夜,文家侍卫引弓而射,神君被刺中了手背。那镞头上抹了毒,致使神君的手背肿得极高。神君发了烧,连着几日只吃得下粥水。
神君卧在罗汉床上,仍靠着围子,拿另一只手艰难写字。祝阴拿绢巾给他拭汗时,他忽而抬眼望向祝阴,兴高采烈地道:“祝阴,你如今好生厉害!”
祝阴赧然,“我在天坛山略习了些本事,如今能驭风唤雨,可仍不算得炉火纯青。”
神君的神色忽而由明转暗,他垂下头,道。“只是……不应由你来杀人。”
红衣少年在他面前跪下,牵起他的手。神君微微一颤,但见祝阴面色凝重。“我听街邻所言,那人血债累累,已扼死几个妓子。我若不杀他,那岂不是只能逼得您动手?”
烛光如血,映红了他俊丽的容颜。祝阴哀愁地垂眼,“我是精怪,您是神明,若注定要负上杀孽,还是只污了我的手便好。”
神君摇头,可还未等他说话,咳嗽声便先脱口而出。箭毒蔓到了身上,他发着烧,肌肤都透着病态的红。
祝阴慌忙站起,拿过虎头皮枕,扶着他慢慢躺下。神君水一般滑倒在罗汉榻上,两眼昏沉,却仍絮絮地道:“你既学了宝术……便该去匡扶正道,立清善之名,多做些好事儿。”
“那又有甚么用呢?”祝阴说,“能保护好您便已够了。”
神君却摇头,“不,你要重建世人对烛龙的信仰。信仰愈强,香火愈足,你才能羽翼更丰。”
说罢,他又咳了几声。祝阴瞧得心疼,道:“您别说话了。”
“你可去黎阳、大梁……荥州……”神君的目光有些涣散,像埃尘一般在空中游荡。“那儿有地骸,阴气重,藏伏着几只鬼王。待你神清气足了后,倒可去祓除一试……”
都烧成这样了,还在忧心自己往后要走甚么道。祝阴将他按在榻间,叹息着道:“歇着点儿,不然我又只能把您嘴巴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