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63)
“祝某本以为这时候不会来得太早,但看来今夜正是时候。”祝阴说,兀然转身,只留下一个寂寞的背影。他踉跄着走向深林,天穹里开始落起雨针。他说。
“…再见了,师兄。”
赤红的身影没入夜色,杳冥的松林里只余飒飒风声。
易情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在如坠五里雾中之余,忽觉怅然若失。
祝阴为何消失了一整日,又为何突而出现在他面前?为何要在他面前落泪,又为何要与他告别?
疑问纠缠在心底,犹如乱麻。
这是他今夜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祝阴。
(四十五)杀意何纷纷
月亮升起来了,像一粒明晃晃的鲛珠,映亮了山间皑皑白雾。列星如沙,铺满天穹。
易情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身迈进堂屋里。头脑有些微微的昏疼。他仿佛浸在凉水里,周遭的一切尽是虚渺的梦。
暖澄澄的火光里,堂屋中敬神的八仙桌从神龛下被扯了过来。先前那上头摆了一桌山肴野蔌、陶瓶香酒,如今却被饿虎扑食般的众人吃得一桌狼藉。
微言道人肥滚滚的身子覆在桌上,正端着卵白碟,伸出舌头一个劲地舔里头的菜汁。天穿道长将偷吃的迷阵子一脚踹跌在桌底,眼疾手快地夹起山药丸子。秋兰坐在马扎上,捧着鲜黄鸡腿吃得正欢。人人大快朵颐,油光满面。
胖老头儿见了他,叫道,“喂,易情,你来晚啦!屋里的如今没一份吃的是留予你的!”说着,又东张西望道,“祝阴呢?”
心口依然沉甸甸的。易情说:“他方才在外头徘徊,没进来,如今又不知去向何处了。”
“管他作甚!”微言道人喜色更显,“他若不来,他那碗饭便归老夫!”
易情挨着桌脚坐下,一言不发。月光从窗槅子里流进来,像一片轻薄的寒霜,凉到了心底。他在想祝阴那个孤寂的背影。师弟为何要对他说那些话?
还有最后的那一声道别,他无由地觉得祝阴将会远行,真的会与他再也不见。
头顶传来叽叽喳喳的细语,易情抬头一看,只见得一只胖墩墩的三脚乌鸦蹲在桌角,正和玉兔挤在一起,争吃一条金黄糖馍。
见了那乌鸦,易情伸手一抓,将它的颈子提在手里,冷笑道,“好久不见啊,三足乌。”
三足乌正同玉兔享乐,被他一捉,简直如梦方醒,挣扎着大叫:“做甚么!有这么同你老子打招呼的么?”
易情向着它狞笑:“我卧床养伤都快两月了,你倒好,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光顾着和你那相好恩爱有加去了。”
他掂了掂鸟儿,却觉三足乌身上重得过分,惊道:“不是罢,你这贪吃鸟,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你究竟长了多少斤两的肥肉?”
乌鸦气鼓鼓的,没与他说话,可脖颈却十分僵直。它在抖着一身黑羽,不一会儿,它在易情的掌心里落了个蛋。
“……”易情沉默了片刻,说,“你原来是只雌鸟。”
三足乌叫道:“才不是!这是老子好不容易从鸡笼里偷来的!你在床上当病秧子时,老子许多日没得吃上一口饭!”它扑到那蛋上,拿黑羽珍惜地盖着,却在流涎水,“等我将它养大了,养成只烧鸡的模样,便能吃上烤鸡腿啦……”
易情看不过去了,这鸟儿饿疯了头,连自己的同类也下得去口,先前还拿小爪儿将那鸡蛋紧紧地钳着,藏在身下,生怕有人窃走。他将那鸡蛋拿起,说:
“不成,你们今夜趁我在外头和师弟寒暄,将我的那份吃了。你教我心里不痛快,我也不要教你快活。”
说着,便麻利地将那蛋敲碎了,将生卵清、卵黄倒进嘴里,一骨嘟吞了。三足乌恼叫着,扑上来啄他。玉兔在旁泪光盈盈,哇哇大哭。
易情正和它俩厮闹,却听得一旁的天穿道长在与秋兰细语。两人面前摆着几只细口梅瓶,里头本盛着香醇的张弓酒,是微言道人拿香火钱偷存下的,如今其中酒液却被吃得一干二净。天穿道长面上微醺,像绽了桃花一般。她对秋兰道:
“小妹子,你为何要上天坛山来,入我这无为观?”
秋兰也吃了许多酒,摇头晃脑,坐在条凳上晃着着绣鞋的小脚丫。她开眉笑眼,“因为我看中了您观里的道士哥哥呀!而且,我听说您这儿有月老殿,结姻缘是极灵的,哪怕不能勾到道士哥哥,我也能在这儿求个坦腹快婿!”
天穿道长虽有微醉之态,说话却依然冰冷,“我这观里哪里有甚么逸群之才,全是歪瓜裂枣。你要是看中了,那便尽管索了去,莫说是你给他们做媳妇,你将他们一齐捆了去,全做你媳妇儿也是成的。”
易情听得无奈,头又开始有些发疼,师父这是把他给卖了么?
女孩儿却听得很是开心,拍着手道,“好哇好哇,我隔几日便坐大黑车子,在天昏时来迎娶道士哥哥!”
她俩嘀嘀咕咕地又叙了些话,贴在一起,醺红的面艳如桃李,感情好得胜过姊妹。兴许是吃多了酒,不知何时,天穿道长已牵起秋兰的手,将她抱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螺髻,道:“其实呀,我收你作弟子,倒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你的宝术。”
“宝术?”秋兰好奇地发问,“我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不曾学过道法,竟也会宝术么?”说着,她又喜孜孜地道,“莫非我也能呼风唤雨,教天上雷轰电击?”
“比那要厉害。”
秋兰听得直了眼。
天穿道长垂下羽睫,手指搭上她的腕脉,“我先前察过你的三宝,精气骨髓,筋脉外合,皆蕴生气,你是修道的好苗子。非但如此,你已叩开道门,自悟道法。”
“可…可我不知道……”
“仔细回想,近月来你身边可有甚么异事发生么?”
秋兰努力回忆,忽而面色惨白,“有确是有的…在那群密密麻麻的虫子来大梁城里啃人之前,我还在屋里烧水烫肉片儿……”
她想起那时的古怪光景,她从砧板上拨下的肉片落在水里,竟发出细小的哼声。
女孩儿白着脸,道,“我切的猪肉…它们活了!”
易情听了,憋笑憋得肚皮发疼。师父要收她入门,锤炼宝术,难道是要每日杀一头猪,教她把那死猪再变活过来,多切点猪肉么?他正发着愣,却见天穿道长向他招手。
“文易情,过来。”
他摸不着头脑,却也先走了过去。可说这迟那时快,只见得眼前清霜似的寒光一闪,天穿道长已然拎起纸伞,伞面花瓣似的分成五面,其中一面化作劚玉如泥的利刃,突而向他袭去。
风声疾烈,易情倏然一凛。他猛然如红鲤翻跃,却仍被那利伞划破臂膀。鲜血喷溅而出,伤处深可见骨。
“…师父!”
易情翻跌在地,痛得冷汗涔涔,捂着伤口叫道,“你突然做甚么……”
天穿道长一甩伞刃上的血,对震悚的秋兰道,“现在,小妹子,你将手放在他的伤上。”
秋兰不曾见过这般古里古怪、所言所行皆超乎常理的女人,她惊得杏眼圆瞪,忙不迭叫道,“道士哥哥!”又扭头对天穿道长道,“师…师父,你这是在……”
白衣女子斩钉截铁地喝令她:“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