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58)
暗色愈来愈重,如幕纱般盖上眼帘。易情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却觉自己被缚于地枷架上,像一片破麻布般在风里飘零。地宫中深路窈窈,每一条径道都通往深不可测的黑暗,而他便被锁于最黑暗之处,凄冷与暗色如羊水般围裹着他。此处既无天光,也无光阴的流淌,不知是过了一日,一月,还是一年,悠长的黑暗尽头总算擦出一点火光。
七齿象王自地宫的一头走来,捧着只绿地灯台,缓缓地踱步,见了被锁于枷架上的他,满面春风道:
“上官大人,您久等啦。”
男人走到枷架前,抚着奄奄一息的易情,惊奇地发觉他双眼紧阖,脸若白纸,若非颈上仍有一线如丝脉搏,便仿佛已然死去。沉枷的圆孔处血迹斑驳,易情颈上勒出一圈血痕,犹如缠缚着红线,看得出其已拼力挣扎许久,甚而磨破了颈项。象王用指头撑开他嘴巴,口中血水却先淅淅沥沥而下,舌苔上遍布齿痕。
易情在尝试着自戕,约莫是已试了上百回、上千回。只可惜缚魔链不知何时已被象王用灵鬼官的令牌松了一角,创伤会慢慢愈合。撞断颈骨不成,他便试着咬舌自尽。
七齿象王叹息着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油纸包。
打开一瞧,那纸包里竟放着只血淋淋的心脏。七齿象王钳住易情下巴,将那心脏硬塞入其口中。浓厚腥气奔涌而来,易情反胃欲吐,可那只心入了口,竟化作一股温流,径直流入肚里。
一刹间,他忽觉魂心仿佛发生了些微变化。有言道:“法原无法因心有。”心便是宝术含蕴之处。七齿象王要他吞下此心,便是要别人的宝术移至他身上。他恍然发觉自己又变回了一半妖体,身上的创口在缓慢痊愈。他又动起仍完好的那只手,企图发运宝术“形诸笔墨”,但扣着他两手的三尺大枷却是由雷击枣木制成的,灼烫得他两手焦黑,无法动用宝术。如今的他像一只任人把玩的笼中雀儿,无力脱逃。
七齿象王喟叹道:“您想自害而死,是么?”
臃肿男人背着手,在枷架边踱起了步。“可惜啊,卑人不会教您轻易死去。卑人知您是天记府的大司命,听闻您能掌理生死,死犹新生。若是您死了,说不准能借宝术拨天换日,将光阴溯回。所以卑人不会让您死,如此一来,您的宝术便会全无用武之地。”
易情闭着眼,呼吸却愈来愈重,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缓声道:
“你究竟……给我吃了甚么?”
象王望着他,莞尔而笑。
“是宝术啊,左三儿身上名为‘十秩不腐’的宝术,能教您暂回天廷为您定下的妖体。身为妖鬼,您不会死,也不会老,将会永世禁锢在这地宫之中,不得挣脱。”
易情猛然睁眼,目中犹有炎氛赤焰,熊熊燃烧。
象王既如此说,那便意味着左三儿已死,其尸首还惨遭剖心。这一招着实来得高明,若说以往的祝阴是为了将他心志磨灭,借百来次死亡欲将他困在轮回之中。那象王便是要塞住源头,让他在这地宫中被永远关押,不得借宝术让人世再度重来。
真是个阴招。
易情恨得瞋目切齿,他虽一心向死,欲再借天书之力重来一次,可心中却犹豫再三:一切是否仍有转机?
七齿象王走了,却将手中的绿地灯台放在了脚边。
灯台中的麻芯子以醋浸过,其中燃有招摇山火石,火光长明。每来一次地宫,七齿象王便带来一盏长明灯。火光明耀之处愈来愈大,照亮了四周的累累白骨。黑衣人们时而会入地宫来,将尸首抛却于此处。堆垒如丘山的白骨之间,易情偶而望见一顶发旧的冲和巾子,一件月蓝妆花裙子落在其中。两具尸首溃烂成泥,被衣袍掩着,都浮肿的变了样儿。
易情心上如被鼓槌狠狠一撞。他认出了尸首上套着的衣衫是属于微言道人和秋兰的。
他嗅觉已丧,竟闻不出此处能冲歪鼻子的尸臭。
易情拼力挣动,微言道人与秋兰已死,他再无独活的理由。可他又隐隐担忧起祝阴,自那夜在地宫中分别以来,祝阴便杳无音讯,易情在风里呼过几回他的名儿,皆无回音,他知自己被扣押在地宫中么?
易情想,他该自毙了。
可他如棺椁中的死尸,四肢不得动弹。有“十秩不腐”的宝术在,咬舌时,口中的创伤亦会痊愈,他绝望地发觉,自己似乎真死不了。有此宝术在,饥渴寒冻亦无法奈他如何。
时日骛过,七齿象王的私卫似再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时而入地宫来值守闲谈。话音窸窸窣窣,像蚊蝇一般钻入他耳孔中。他听闻左府媒妁盈门,文家公子将与左不正结丝萝,已测了八字。荥州挂灯结彩,一片喜气火红,盛着小礼的杠箱入了府中,轿手着缎子马褂,在槐树下整装待发。
左不正自姊妹左三儿丧命于自己眼前后,便失魂落魄,如一只木人儿。七齿象王缴了她的金错刀,让冷山龙、清河随行她左右。她翟冠麟袍,神色冷寂,任女侍往她面上抹铅粉、涂口脂。七齿象王遗憾地叹气,左不正斗志已丧,只能寄望于其子嗣。左三儿用金错刀刺破心口,那刀是由符禺山阴之铁铸成,与灵鬼官降妖剑有异曲同工之妙,故而左三儿心脏被破大半,亦不能再复生。如何再召新的鬼王降世,亦是一个难题。
七齿象王站在庭中,望着下人在游廊上往竹篾骨上糊灯笼纸,暮色四合,春寒如水,浸过心头。他低低地叹气:
“真是前路艰难呐。”
(三十九)苦海无边岸
日子如枝头枯叶,一片片凋去。
地宫里并无寒暑与日月交度,放眼望去,碧荫荫的苔纹爬满岩壑,耸秀石林如头顶垂剑。易情已然不知自己在此被囚困了多久。他千百次地以身躯撞动枷架,然而却徒劳无功。暗处有些神轴画挂于长明灯塔后,其上绘着方士诵经三日、为逝者斋醮的光景,魂神被冥吏押解,如云气般在四野漂游。易情望着那些画儿,漫漫地想,他死后会去往何处呢?
寻常人会赶赴冥途,可他却不同。生与死皆不容他,他如天地间一过客,无一立锥之地。
如今他生不如死,却又无从赴死。
他本想尝试着道出自己的真身,发动缚魔链的禁制,从而自毙,可这回倒十分古怪。七齿象王曾在他昏睡时在缚魔链上动过些手脚,在那以后,只要他生出借禁制自害的念头,便会如鲠在喉,登时噎了声儿,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七齿象王时而前来,这男人把主意打到了吞了左三儿的心、坐拥“十秩不腐”宝术的易情身上。他命私卫队兵会隔日携柳叶刀来,零割易情血肉。这寸磔之刑每回都要往他身上施上四千刀,以让地上的血渠填满。易情倒未发几声惨叫,一来是因私卫队兵用木塞堵了他的口,防他再咬舌,二来是他做神官时倒受过比这更可怖的痛楚,倒也能忍耐。
一日,那拱腰背圆的灵鬼官清河踩着竹梯而下,急不可耐地大步奔到他跟前,一副饥火烧肠的模样。
“好小子,原来你在这儿!”清河肚饥难耐,抹着口角道。“那气蛋老象嘴巴像缝上了似的,死活不肯透露你在哪儿。这地宫又如九曲羊肠,我寻了你十天半月,总算寻到啦!”
他抓下易情口里的木塞,张嘴便要往易情身上啃。易情却勉力睁眼,道,“等等……”
清河虽饥不可忍,口上动作却仍一顿。易情许久未言,舌头僵硬,他吃力地道:“你见着我颈上脉窦了么?从那儿咬破它,把我整只头咬下来罢。”
听了这话,清河眼里放光,却不急着吃他,嘿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