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94)
祝阴摇头,“祝某不在乎。”
“而且……”易情支支吾吾,像是咬到了舌头。
“而且?”
易情看着他,忽而心慌意乱,像有只鼓槌在心里咚咚地擂。他扭过头,加快了步子,道:“咱们且不谈这事了,走罢,师父还在候着咱们呢。”
大罗三镜殿前,川渟岳峙。
易情和祝阴两人走到廊庑上,却再也不能落脚。只见迎面廊檐下有一块巨大黑影,像山丘一般高高隆起。走近去看,却发觉那是一只头生赤角的羊龙。它被打得口角流涎,两眼翻白。在庞大的黑影上坐着两个小小的人影,两人定睛一看,却见那是左氏姊妹。
左不正扛着玉嵌刀,窄衣长袴,英姿勃发。左三儿骑在她肩头,两只葡萄似的眼东张西望。左不正见了他俩,微笑着道:
“两位师弟,你们来晚啦,师父吩咐咱们近日入浮翳山海去除精怪。我瞧你俩未起床,便先去自个儿除了一头来。”
她用刀鞘点着身下的羊龙,说,“这厮本是瑞兽,本无过错,可错便错在它一旦死去,便会给人世招致凶荒。这厮求偶不成,心灰意冷,成日欲要寻死,我便将它捉了来。唉,龙种便是愚笨,脑筋僵直,爱认死理……”
两人听得瞠目结舌,易情磕巴着道:
“师……师姐?你说你是师姐?”
左不正见了他,先是一惊,笑容忽而绽得更大,脸上似开出了一朵花儿。“唉呀,这不是曾在我窗前装神弄鬼的恩公么?原来你是这观中弟子呀。我那时见了你面容,发觉你和黎阳县里张贴的缉拿告示颇像,又听闻你曾是无为观中弟子,便想上这观来碰运气。不想这狗屎运真教我踩着了,你果真在这里!”
易情愣愣地听着她的话,却见她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如意形荷包,丢了下来。易情接住后打开束口一瞧,惊见里头满满当当地盛着黄金。
左不正撑着脸,向他微笑。
“我向来不爱居人之下,若是做了你们师妹,定会被使来唤去,我不爱那样。你问我凭甚么做你们的师姐?就凭这个。”
易情见了那钱袋,像被雷劈中似的,半晌没动。后来他像膝盖抹了油,利落地滑跪下来,对左不正大拜大叩,扬声叫道:
“师祖!”
这回连师姐也不叫了,直接喊上了师祖。几只长尾雉从雪松林里跳出,被他情真意切的喊声吓到,又惊惶地钻入树丛里。左不正很是受用,哈哈大笑。祝阴却急红了眼,扯着跪地的易情,低声叫道:“师兄,你乱叫甚么呀!”
易情扭头,将那荷包拿起来,认真地展给他看,道,“我没有乱叫。你瞧,有这么多金子在,咱们须得好好孝敬师祖她老人家。”
大罗三镜殿门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天穿道长在殿中道:
“诸位请进。”
天穿道长请他们入殿内了。左不正抱着左三儿跳下羊龙,大咧咧地跨入殿中。祝阴则无奈地望着坐在地上的易情,忽而掩口扑哧一笑。
易情从他脸上看出了揶揄之色,爬起来厚颜无耻地道:“你笑甚么?”
祝阴说:“无事。只是觉得师兄同往时的神君大人一般,见钱眼开,手头悭吝得紧。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曾变过。”
他笑意浅淡,似炯碎波光。微风拂过,祝阴像是在春光里熠熠生辉。易情看着他,一时语塞,心乱如麻。突如其来的哀愁像一个小小的漩涡,在他心中愈扩愈大。有些事儿他不曾告诉祝阴,那秘密在他心里发酵,发出酸涩的味道。
祝阴提起的往事,他一件也不记得。他不曾在紫金山下与祝阴相遇,易情一直觉得,在天坛山入门比试时就是他们的初见,这念头到如今也不曾改变。
——他的记忆里没有祝阴。
(六)兰蕙虽可怀
入了大罗三镜殿,但见眼前彩塑辉煌,美轮美奂。元始天尊顶负圆光,灵宝天尊手持如意,太上老君乘金车羽盖,满堂柱上雕尽金童玉女,一切明晃晃,金灿灿,像一个富丽堂皇的梦境。天穿道长一袭雪纱白裙,如被众仙簇拥,坐于翻倒的碑石之上。
四个人行进殿来,易情张望四周,突然颇有感慨。上一次入此殿时,他才从黎阳县里爬上天坛山来,四体健全。这一回入殿时,他已行过大梁、荥州,浑身破烂不堪。易情摸了摸脑袋,那儿仍时时刻刻在痛,像有一把榔头在不懈地夯击。
祝阴忽而前进一步,捏了捏易情的手,轻声道:
“师兄,祝某已与师父说了,你是来进香的香客,却一心求道,爱修道爱得发狂。她怕你自个儿修炼会走歪门邪道,便破例允了你在观里驻留,说你若有所成,倒还可收你作弟子。”
易情听了,脑袋还在发疼,两眼先一抹黑。他先前断了无为观中众人的缘线,本来是打定主意再不与观中人相见,此时竟是孽缘再续。他哭笑不得,“你拿甚么说服师父的?照这么一说,我这师兄的名头还未捡回来几日,又成了你师弟?”
祝阴微笑:“祝某曾听闻,师父育有一子,却不知所踪。于是便与她说,你是她失散多年的孩儿。至于辈分,又有甚么打紧的呢,祝某往后也皆叫你‘师兄’便是了。”
易情捂住了脸,祝阴这厮真是歪打正着,他想起了前几世里师父给他写的信,信里称他作“吾儿”。脑海里翻天覆地似的转,他忽而觉得全乱套了。
绚丽平綦之下,殿中却幽寒森森。左不正、迷阵子和祝阴上前,像一堵城墙般围拢在天穿道长面前,易情在后头背手侍听。天穿道长从碑石上站起,手里转着伞骨,道,“便宜徒儿们,我现下有活计要派予你们。”
她忽而素履一顿,转过一张面无表情的素丽面颊来。她的目光像刀锋,来来回回地在面前数人的脸上切割。然后天穿道长道:
“噢,这观里的便宜徒儿是愈来愈多了。”
易情在后面背着手,腹诽道,岂止是徒弟数目水涨船高,他现在越发不明观中辈分了。后来的左不正成了他们师姊,他这个首徒即将要沦落为祝阴的师弟。迷阵子最为可怜,无人在乎一个瞌睡虫的心思——他总会被排在辈分末尾。
天穿道长取出一张寿金纸,那纸上书着歪歪扭扭的蝇头小字。她说:
“这是从义阳传来的金纸,世人若是有求于咱们道人,便会在福金上写字儿和道门名,叠成元宝焚烧,其上附着的道法会将其送到咱们的功德箱里。这金纸上写的是:浮翳山海近来精怪蜂起,毁义阳稼穑,伤人害物,祸害深大。求道长出山,解小民遭患逢祸之难。”
她读完这段话,抬头道:“浮翳山海的精怪出来害人,谁欲去摆平?咱们观如今虽揭得开锅了,但需居安思危,多挣些他人油水,顺带为民除害。”
左不正点了点头,“我去罢。我曾在浮翳山海习刀数年,早勘熟山形,那儿胜似我老家。”
祝阴望了左不正一眼,目中略显敌意。他也前迈一步,道:
“请师父允祝某去。那里才是祝某老家。”
他的目光与左不正相撞,像在空中擦起一阵火花。
易情站在他们身后道:“你们争甚么争?都是件苦差事,谁爱吃苦,便是谁去了!”他不知祝阴先前听了左不正大谈龙种愚笨之辞,怀恨在心,且又厌她大摇大摆入观的模样。祝阴心里琢磨,他只许师兄的辈分盖在他上头,其他的一律不允。只是碍于左不正如今接济了观中众人,他不好对其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