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33)
左三儿已醒了,呆呆地坐在云上。她身上伤口已愈,却紧紧抱着布偶不撒手,一动也不动,像一块小石头。左不正回望着荥州,若有所思,易情知她是在想先前开粮仓的事儿,便道,“你先前说,你要做神仙。现在正值荒年,你不如多多赈济灾民,他们若是感念你恩德,确是能认定你铸下了神迹,推你上天廷的。等这几日过后,你回荥州时,还能继续开粥厂接济他们。”
左不正摩挲着下巴,道,“粥是要施的,可仅是施粥,便能助他们度过凶年么?我今日施一碗粥,饱了一人的肚,可凶年若持续十年,咱们家中的粮也够发十年的么?”
“所以我在想一个法子,一个能彻底结束凶年的法子。”左不正说。她忽而在易情身边一屁股坐下来,仰翻在祥云上,长长地吁气,“唉,真不知道这大凶年是怎么来的,不是说一甲子方才遇见一回么?不过这么一算,距离上次凶年,也有足足七十年啦。要是先人仍在,我倒还想问问他们是怎地度过这难关的。”
易情沉思片刻,忽而想起他在梦里见着的那于地上迤逦的血光,那是召鬼的九狱阵法。话不必说,定是七齿象王布下的。他曾用宝术特地改画过阵迹,却不起效,要怎样才能破去这阵法?
他想了想,对左不正道,“我倒有个法子能止住凶年。”
左不正好奇道:“甚么法子?”
她侧着脸看易情,双目里像有清泠泠的春江在流淌,淡红的颊如压蕊团花,艳丽而收歇了戾气。易情一怔,旋即笑嘻嘻地道:
“把你姑父打一顿,便好了!”
十年前他避开了凶年,照常理而言,下一回凶年该在一甲子之后。可如今七齿象王让凶年之期提早降临,一切的罪魁祸首该是那男人。
少女也愣了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不错,这是个好法子!”
飘了许久,远方浮现出冰棱般的山影,云浮在半空,像巾子一般环着山腰。他们像无垠海面上的一粒浮尘,渺小而孤寂。龙游于云间,响声簌簌,左不正又跳起身来,说:“不过嘛,虽说我是很想将臭姑父抽一顿,可那冷山龙着实太强。我得比他更强,才能有可乘之机。”
易情记起她是每顿能给自己三个馒头的主子,谄媚地拍马屁道:“假以时日,娘子你一定能道有所成!到了那时,甭论一个冷山龙,便是打十个他,你也不在话下!”
左不正听了,朱唇扬起,很是高兴,却道:“可光阴不等人呀,等我强得举世无双了,这凶年也得害死不少人啦。”
“那你要如何是好?”易情问。
她忽而狠踩祥云几脚,叫道,“驾!”那祥云竟也像马儿一般飞腾,发出飒飒风啸声。一眨眼间,他们飞进数里,眼前有五色螭龙游弋,像在云海间被漂涤的彩绫。
风儿拂起左不正如墨的发丝,她凛然笑道,“我要变强,要救灾民,要揍臭姑父。这三件事,我要一起做!”
话音落毕,她倏尔双足一蹬,如飞电腾空。金错刀陡然而出,月钩般的寒芒仿若照彻天地。五色龙惊惶地游散,却被她猛然踏住头颈。刀刃撕开烈风,少女如鹞鹰般猛扑而上,一手疾出,揪住了螭龙尾。
她的动作利落而迅疾,一下便将五条螭龙打成了一只大纽扣结。螭龙惊声尖叫,待望清了左不正的面容,赫然而怒,嚷道:“粗俗的凡人!竟敢动咱们玉叶金柯的龙种!”
左不正的笑如出鞘神锋,锐利得令人心惊。她将被捆成一团的螭龙在手里抛耍,道,“噢,甚么龙种?我只见到了一团爬虫。”
螭龙奋力扭动,那结却打得愈紧。易情看着它们讪笑,问左不正道,“你捉它们来作甚?”
左不正说:“自然是有妙用。”她扭头,对它们说:“喂,臭地蝼,你们之中有管雨水的么?”
五色螭龙们对视一眼,忿恨地磨着牙道,“咱们凭甚么告诉你……”
左不正解开它们的尾巴,又紧紧地打了个双钱结。成团的螭龙们痛得打滚,七嘴八舌地叫道:“我说!”“我来说!”少女放开它们,那五只脑袋又凑在一块儿撕咬起来了,红螭咬着青螭,黄螭衔住白螭,叫嚷声胡杂,“我先说!”“你不准说!”
左不正将它们的脑袋拉开,鼻青脸肿的青螭才怯生生地道,“咱们龙种里本有个管雨水的,可后来上了天廷做了个芝麻豆点儿大的小官,如今便无人来管了。”
“连下雨都管不了?你们随便寻条长虫来管不成么?”易情只觉难以置信。
红螭叫道:“不成!不成!雨乃天地之施,如何落雨得全听雨师的吩咐!哪儿需贫水,哪儿需淖积,落几滴雨,都得听上头安排,咱们担不起这责!”
左不正说:“所以,你们没人…呃,虫管这事儿,天上就不会下雨?”
黄螭忿忿地叫,“咱们不是虫,是尊贵的龙种!太上帝说啦,凶年时不许下雨,要下的话,需得降十倍于常年的雨量。”
五条螭龙阴险地嘻嘻笑起来,“愚昧的凡人,在凶年里不是渴死,便只得淹死,快哉快哉!”
左不正掐住它们的脖颈,甩了几圈,螭龙们登时尖叫连连。少女说,“够了,我知如今是无管雨的龙在了。那我换个问题,你们中有哪个会喷水的,说。你们若不说,我便将你们拧成麻花,用碧油煎了。”
一条细而弱的蓝螭被其余四螭叼了出来。螭龙们尖叫:“是它!”“只有它会吐水!”
左不正拎起那蓝螭,在刀锷上盘了几圈,对它凶神恶煞地道,“那你就跟着我走,知道了么?我叫你往地下禾田吐水,你就给我吐。”
那蓝螭战战兢兢地点头。左不正很是满意,将其余螭龙一抛,远远丢进云海里。易情躺在祥云上翘着二郎腿,欣慰地瞧完了这一场闹剧。看来他在人间后继有人,在阻遏凶年此事上,左不正兴许要比他做得更好。
待左不正跃回祥云上,易情叼着一小缕飘飞的云絮道,“光是往田里浇水有甚么用?如今这地里皆是土,并无柔壤,坏土上哪儿生得出好苗?”
左不正说,“这也好办。”
她踩了踩祥云,那云气便驯服地下落,一瞬便坠了千丈。三人向下飞跌,一会儿便降落在地。四周是一片幽山静林,翠色绵绵。一道土径边立着一株大栎树,树下立着只小小的土地神龛,神龛前摆一大竹盘,上置祭拜用的公牛蹄子与蒌叶。左不正跳下地来,用力跺了跺脚。见地里没动静,她便走上前去,一刀劈出。两人合围粗的栎树坠了下来,倒落在地,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烟尘滚滚而起,易情抱着左三儿,瞠目结舌。待尘灰落定,三人眼前却现出个人影。只见那人身形矮小,巨首儋耳,皱纹满面,乌帻白衣,像是个怪小老头儿。那小老儿死死撑着栎树,不教它倒下,脸涨得血一般红。
小老儿叫道:“是谁劈了这树!”
左不正笑嘻嘻地上前,道,“是我。”
“为何要劈!”小老儿心急如焚,扯嗓嚷叫,“这树倒了,老拙的屋舍便没了,你不知道么?”
少女东张西望,故作不知,吐舌道,“哪儿有屋舍?我瞧这里稀无人烟,离最近的小张庄也有几里路。”
她低头一看,见小老儿两股战战,拼命护住树下那伶仃的神龛,忽而露出一个狞邪的微笑。
“唉呀,我知道啦,这树下的小屋便是你家罢。真是失礼了,因为那鸟窝小里小气,我有目疾,还一时不曾发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