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04)
他们一面走,一面看着搁岸的渔船在水波里荡漾,潮水落下去了,喧哗声却涨起。小蛇一面贪吃地舔着神君滑进脖颈里的血,一面气恼地叫道:
“方才那人……真是个恶人!”
“为何?是我有错在先罢?”
“那油根本值不得那么多钱!会扯谎的人都是骗子,骗子都不是好人……”小蛇忿忿地磨着牙,“这世上的坏人要是能全遭地动山崩死掉就好啦!”
神君笑了笑,那笑容在青肿的面上扭曲成难以辨认的形状,没回它的话。
月光似织机上的丝,一绺绺垂下来。他们在楷木树丛里踩着细碎的光前行,行过跃动的河带,走向巍峨的天坛山。许久之后,他们终于踏上上山的石径,月晖像泉水,从石径的一端流泻下来。
山中果有一青瓦小院,瓦片在月色里像镀了银。小蛇好奇地张望,这儿比他们睡的摊棚要好。神君入了书斋,它瞧见靠墙的杉木架子上尽是经籍,仿佛是一座书卷的森林。神君点了麻蒿,从架上取下一册簿子,摊开来细看。
小蛇爬过去瞧,问道:“好大的簿子,这是甚么?”
那簿子上布满蝇头小字,像细细的雨珠。神君道,“是能定人命理的天书。”
小蛇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册子的头与尾,哪一页里的年岁皆注记着:大渊献。水患、兵灾、地动、瘟疫……那上头写着一个个惨死的人,有无数生灵在那墨迹里哭嚎。
神君提笔,开始在摇曳的火光里涂抹写叙。小蛇问他:“你又在做甚么事?”
少年晃了晃笔,道,“先前我不是说了么?我要补葺年历,改往修来。每月的前十五日,我得在山上做这事儿,待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再下山去觅食偷生。”
小蛇眯起了眼,望起了那些字儿。奇的是,神君的笔尖点到哪一行,那莹白似玉的书面便冒出袅袅轻烟来。烟里像西洋镜一般现出迷离的光景,于是它望见霜露急降,山崩川洪,无数凡人在灾荒前哀痛欲绝,哭天号地。
“这又是甚么?”
“是天书里记叙的命理,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儿。”
“这些人注定受灾,那该如何是好?”
神君道:“替他们改命逆天,我会夺去他们的苦难。”
小蛇在那一张张悲惨脸中辨出了一张识得的脸。那是不久前方才痛揍过神君的佃民,他提着油桶转过金陵的街角。一个人犯忽地从旁蹿来,手里捏着一枚碎瓷,见他阻道,便大吼着将佃民脖颈刺穿。
小蛇看得浑身一颤,却张扬地大笑:“神君大人,你瞧,今儿欺侮你的那人有了恶报!”
神君眉头却一蹙,将那行字打量了几番,旋即提笔划去。小蛇望见他用朱笔在那字旁又添了几字:
代受其难。
灯影里,它惊愕地发现,神君的素衣上不知何时已现出一点妖冶的艳红。那艳红出自胸口,像一朵无端飘落的梅花。神君忽而痛苦地揪住了前襟,喘起了气,像是有人以碎瓷刺穿了他的胸口。
“神君大人!”小蛇惊叫一声,攀上他的腕节。它望着那鲜红的血迹愈洇愈大,心急如焚,“你在做甚么?你是在将那混子应受之灾移到自己身上么?”
它继续叫道,声音像是绷紧的线弹动时发出的颤音。
“你凭甚么做这画蛇添足的事儿!”
“我是神仙。既是神仙,这身上赊的账数辈子也还不完。世人生死皆交由我定夺,多救一人也无妨。”
神君仰倒在竹椅里,低低地喘息。他的眼里是无垠的黑夜,连火光都仿佛难以在其中泛起半点涟漪。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愉快却艰难,像沉烟一般弥散在空里。
“不过你瞧,他赊贷我的六百两银子,我如今不必再还了。”
(十四)芳香与时息
九霄之上,阊阖忽启,钿筝声如泻水,无数金甲神人持曲内戈而立。万丈霞光里,天门处忽现出一个淡而浅的影子。那人影乘飏风而来,踏上玉阶。胥吏蚁列两侧,对其低腰俯首。
那是一个着玄色圆领袍衫的少年,腰悬玉琀蝉,足蹬乌头靴,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只是其神色冷似霜雪。四周星官见他前来,如蜂子般慌忙围上。从天门至天记府的道途本人头涌动,如今却寂静下来,黑鸦鸦的人群里分开一道。
记丞双手将账簿呈上,恭敬地道,“大司命大人,近月办了几场公筵,这是清册,您瞧……”
大司命接过来,瞥了一眼,又递回去道:
“名目太繁,不允。”
又有簿官递上厚厚一摞文书,敬重道,“大人,这是勾稽好的文牍。”
大司命草略翻了一遍,道,“发往天廷三十六宫、七十二殿,要留藏的,交予守藏史。”
一星官出列,拱揖道:“仲春将至,太上帝将亲往五明宫视学,需行卜吉凶之典礼,那卜筮之辞……”
“已写毕了,过会儿我托人捎至灵霄宝殿。”
大司命一面走,一面审阅着从旁递来的千百份牒牍。人群宛若汊流般分开,一双双手仿佛密集的枯枝。他眉头若是微蹙,便会教星官们心头狂跳,屈膝猛跪;他嘴角要是轻压,也会教众仙们立时汗出如浆,诚惶诚恐地先给自己掌几个嘴巴。
待行至红墙碧瓦的天记府前,那文牒几已经他草阅。星官们低眉顺眼,拱着的两手筛糠似的颤抖。待那少年踩上天记府玉阶,其身影在打着纵横七路泡头钉的朱漆大门后消失,他们才毕恭毕敬地抬眼。
太阳宫中,一伙儿星官摆开筵席。迷榖条桌上置着只轩辕镜,镜里映出天记府前的光景。那星官们一面吃杯中蘖酿,一面盯着镜里大司命单薄的背影,眼中射出如箭寒光。
“卑贱的凡儿!”头戴金嵌鞮瞀、身形魁伟的天一星官喝道,在黑纹桌上猛然砸裂了珠石杯。
“不过是在凡间铸得些微神迹,得司列星官提举,便趾高气扬,对咱们颐指气使!”
怨声在桌边渐渐蜂起。着一件庖子围袄、腰阔体圆的內厨星官嘟哝起来了,“大司命……他来以后,咱们皆不得安生。那小子在朝会殿上当着众仙的面说甚么咱们殉于货色,平日里所耗赀费甚巨,不许再乱摆席……他懂个屁!咱们每月少说也得摆上七次,联络联络感情……”
戴着棉帽、国字脸的法星官摸了摸胡须,忽问道,“说来,这厮为何任了大司命?”
众星官对视一眼,皆从各自眼中望见了鼠祟之光。
“还……还不是因得太上帝青眼……”
“有传闻道,他同太上帝同出一乡,说不准是同乡情谊……瞧他那小白脸儿模样,说不准还是爬了龙榻,做了面首,嘿嘿……”
阴险的窃窃私语里,伐星官粗声喝道,“司命是个狗屁文官,管的事儿繁,领的香灰却不多!近来凡间朝野也不祭司命了,但天记府却得勾管天下命理。若没那凡人来接,这位子也会长久空着,是个烫手山芋。若给老子,老子也不去!”
星官们又对望一眼,在心里描摹那可恨的大司命的形貌,一个卑微的凡人竟攀上了天磴,做了神明,甚而盖在了他们上头。
最后,他们异口同声地嗟叹:
“凡儿当道,天道不公呐!”
天鼓轰鸣,红日自合虚山而出。金粼粼的日光洒进天记府,落入棪木窗中,雪白的文牒摞得小山一般高,在那其间,玄衣少年端坐在书案前安静地批阅文函。杂役推开府门,提起笤帚扫堂内云雾。扫至三省堂前,他往里瞟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大司命大人上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