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35)
这应是微言道人了。小泥巴记着文坚所说的不可结尘缘的话,扭头对三足乌与玉兔道,“我如今升天了,是星官,本不能同你们相认的。我就扮作来观里拜师的弟子,你们帮衬着点儿。”
说着,他便将臂上的红绫解下,缠在眼上,又悄悄动用起“风雨是谒”的宝术。他发觉了,这重天下的清风似能为他驱使。风儿可勾勒出万事万物之形,送进他脑海里,故而即便蒙上了眼,他也不会是个瞎子。
微言道人拎着铁提灯走过来,看见除迷阵子之外还有两个人杵在此,先是一怔,问迷阵子道:“徒儿,你回来啦,这两位是?”
迷阵子道,“是上山来拜师的两位道士。”
“拜师?咱们这里有甚好拜的?竟有人知道咱们这破落门派?”
见微言道人疑窦,小泥巴赶忙拉着文坚揖手道。“自是知的,天坛山无为观世间无人不晓,虽非全真正一一类大派,却真真儿铸得过神迹。放眼天下道门,唯有此处之弟子曾可宦神。我二人是一对穷寒兄弟,早对贵派心向往之,望仙长收留则个。”
说罢,他俩拂衣下拜,文坚更是被小泥巴按着狠狠叩了两个响头,倒似是虔心向学的小道士。
微言道人拈着须,两眼在他们周身转了一圈,心道这对兄弟可有些古怪。一个眼覆红绫,似是瞽者,却似有些面善。另一人戴着罗刹纸面,鸱目虎吻,凶恶之极。他有些心虚,扯过迷阵子道,“徒儿哇,你从哪儿寻来的两个现世报?瞧着便不是好人。”
迷阵子俯在他耳旁说话,“是好人。道人,他俩与我一同在势家里帮工过,我知他们品性,收入观中来未尝不可。”
微言道人虽犹豫,却还是艰难地点头,“如今你是观里理事的了,全听你的。”
于是他又问小泥巴和文坚,“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小泥巴胸有成竹道:“在下祝阴。”
文坚似有些犹豫,看了一眼三足乌,这厮如今已爬到他肩膀上,啄木鸟似的恼怒地笃笃敲着他,却道,“金乌。”
“好怪的名儿!”小泥巴暗地里用肘子捅文坚,“你怎么想的?为何不报你本名?”
文坚也悄声对他道,“文家做了许多对不起你道人的事,他早知我名姓。我一时心急,想不出别的名儿来了。”
小泥巴道:“……成罢。”
他俩煞有介事,将灵官殿里灯烛点燃,一片荧煌,再请微言道人上座,对其三拜九叩,又奉上清酒束脩。微言道人大咧咧地收了,将一册《悟真篇》交予他们,道,“你们就念这册书,念完了,在老夫这儿的学便上完了。”
想不到这老头儿对他们既上心又敷衍。小泥巴无言以对,将书收下。微言道人又说,“你们的另一位师父正在闭关,不日便会出关,平日你们莫去吵嚷她。还有,既入了无为观,便应守观中规矩。所谓观规,便是须事事听咱们教训,莫随意给咱们敬茶,雨时需打伞,莫拿湿脚踏进殿阁,知道了么?”
这是甚么破规矩?小泥巴和文坚点头,心中却全然不解。
散了后,小泥巴与迷阵子叙了会儿旧,大抵讲了讲近年来的事。迷阵子斟下几瓯麦酒,两人坐在月老殿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对饮。
“这里这般荒败,你们怎么不勤垦些打理?”小泥巴垂首看着足边,萱草漫漫。
迷阵子道,“你瞧我像是勤勉的人么?”
小泥巴一想,这也倒是。在文府时,文宝珍常趁日者来时溜入倒座房里,在自己的板床上睡个酣。约莫是师父尚未出关,他懒怠了些。
小泥巴将这话暂搁一边,另起话头,“我瞧你看文坚的眼神不大对,过去的事儿便过去了,如今他是我兄弟,我替他给你赔个罪。他若欺负过你,你便在我身上欺负回来;他要刺过你刀子,你便也攮我一刀。咱们既来了观里,便和气些相与着,好么?”
迷阵子却叹气,“你也说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自不会计较。”
风忽而起了,潮冷的山雾扬起来,似天女褰着裙裳。小泥巴忽觉得冷,哪怕身边坐着迷阵子,他仍觉此处颓垣败井,茅封草长,似无人息,仿佛偌大的天坛山上只他一人。这样冷寂的日子,观里的人是如何捱过来的?
“真不计较了么?”小泥巴收回心,笑了笑,再度问道。
“放宽心罢。”
迷阵子道,懒洋洋地躺了下来。“他是你兄弟,可我是你一辈子的朋友。”
——
在观里的日子过得飞快,小泥巴洒扫庭院,抹拭栏槛,拾捡柴枝,替观里的废物们做早午晚三膳。不知不觉中,太阳滑落西山,月亮攀上树梢,昼夜周而复始,小泥巴竟也将寻游光鬼之事抛却脑后,专心打理无为观。
福神时而会通过香灰捎信给他们,问游光鬼寻得如何,小泥巴权当这老头儿罗唣,不去理会。文坚闷着头,在斋室里寻书看,自个儿吃力地练字。小泥巴亦不理他,一得暇便同迷阵子闲谈。他是神仙,不在乎年岁流逝,且近来并无游光鬼害人之消息,他也只得按兵不动。
夜幕垂降,晚晖落红,小泥巴方取了活水来要烧饭,却见文坚孤仃仃地在后厨边坐着,就着火光写字儿。
“假用功作甚?走开!”小泥巴嫌他碍事,斥他道。
夜里同迷阵子闲话回来,又见文坚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似是要作文,但作不出来。凑近前一看,却见纸上写满对迷阵子的恶毒咒诅之辞,小泥巴虽心下暗惊,却霸道地道,“别写了,就你脑袋里的那点儿墨水,能写上一撇么?”
半夜里睁眼,只听得被窝里窸窸索索,原来是文坚翻身起来,就着月光念书,一面念,还一面嘀嘀咕咕地说些迷阵子的坏话。小泥巴大恼,抢他书册塞枕下压着。文坚一言不发,可眼却红了。
“你同我委屈个甚么劲儿?我在迷阵子面前为你说情,他都原谅你了,可你倒好,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泥巴道。
文坚说,“你不记得咱们下凡世来是除鬼的了么?你日日与他闲话,耽误正事儿。”
“我自然记得,可你以为我甚么事也未做么?我已在放出流风去探查了,是你不知道我在做事儿,反来责我!”小泥巴忿忿道,“我同迷阵子叙旧怎的了?咱们许久未见,话自然已是积满几肚子的了。”
“是,你便同他瞎话去罢。”文坚说,忽而坐起来,倚着墙,蜷着身子道,“反正你有朋友,我可没有。”
月光里,他的影子凄冷孤寂,像一片落在地上的残瓦。小泥巴慢慢爬起来,望着他,忽有些难过。酸涩感像檐边积雨,点点滴滴地落在心里。
文坚继续说着,“天坛山是你的家,可却不是我的家。我已无家可归了。我生来一个亲朋都没有,也没甚活着的兴致。反正你说要除游光鬼,我便随你来除鬼,说要上天磴,我也会陪着你一块儿上天磴。你想如何便如何,我会亦步亦趋。但是我不想被你丢在一旁,不管不顾。”
“你见我光和迷阵子说话,你生气了?”小泥巴奇道。
文坚气鼓鼓的,如一只气毬儿,也不说话。小泥巴握住他的手,摸到那两根微弯的、不大灵便的拇指,忽觉心酸,文坚曾换给自己手指,却落下了残废。小泥巴讨厌文坚,想避着他,但却又放不下,可文坚又将自己当作救命稻草。
“我是个无用之人,若是被你抛却了,此生便全无意义了。”文坚忽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