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55)
“呃…师父,您的那位……师娘,不对不对,是您那口子,究竟是谁呀?我怎地不曾见过?”易情小心翼翼地问道。
天穿道长闭口不言,神色冷肃如坚冰,快步从他身边行过。
“师父,您就告诉我罢!”
白衣女子冷冰冰地道:“没那个人。”
“那您的孩儿呢?”
“死了。”
易情说:“噢……您,您节哀。”他隐约觉得,天穿道长似是有许多事不愿同他叙说,关于这人世之事,还有她的往事,这些秘辛皆蒙尘在她心底。
正神游天外时,他却见天穿道长在石阶上驻足,回过身来。她的神情依然是澹泊的,远山眉舒扬开来,道:“说起来,你今日到这月老殿中寻我,是为了治头痛一事罢?”
她不提此事倒好,一说起这事,先前被极力抑下的头痛忽又如潮袭来,犹如惊雷般在头脑中炸开。易情冷汗涔涔,禁不住弯下身子,扶着脑袋呻吟起来。
那痛楚是自魂神中降下的痛苦,浑身都似被利刃劈开。无数幢幢鬼影在眼前盘萦,世界仿佛裂成无数星屑,在面前飞舞盘旋。
在无边的痛楚之间,他落入了一个暖热的怀抱。
易情竭力抬眼,却见天穿道长不知何时已回过身来,将他拥在怀里。
素色的系带上以银线绣着曲绽的槐花,绸衫上似飘来白梅、牡丹蕊末研成的冷香。易情觉得自己像被一块寒冰相拥,但这块冰却温暖如春。
白衣女子闭着眼,轻声哼起小曲,缓缓地摩挲着易情的头。那似是娘亲给襁褓中的婴孩哼唱的软调,像丝绸般滑过耳畔,落入心底。
奇的是,易情的头痛似是减轻了几分。
他心里忽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仿佛许久以前,也有人向他唱起如此一支柔软的歌谣。
突然间,天穿道长放开了他,温暖消失了。
“头痛好些了么?”她问道,神色冰冷如初,仿佛方才的温柔不曾有过。
易情木然地点头。
天穿道长冷淡地道:“那就成,若是还痛,你就自己看着办罢。”
说罢,她便一拂白袖,头也不回地往石阶下去了。
(三十九)杀意何纷纷
茅顶上有一个破洞。
破洞里是一片如帕子般小小的天穹,时而透出明净的星蓝,时而是墨色的漆黑,风和雨会于其间悄然钻落。养伤的时日里,易情闲得无事,便会仰头瞧看。缥缈的云彩之上藏着绚丽辉煌的紫宫,而他却只能卧在九重天之下的一蓬茅草间,百无聊赖地远眺。
他本该静养,却总挨观中众人指使折腾,天穿道长常唤他去月老殿中帮女客们画红线,微言道人又揪他去以血画法箓。于是他胸前的剑伤仍旧血肉模糊,头痛也时好时坏。
起先微言道人还给他送过几瓢疗伤金津,后来竟似将他抛至九霄云外,忘了个干净,再也不曾造访过他这寒舍,天穿道长更不会来主动探访。他行出茅屋门,时常觉得四周清寂,杳无人烟,眼前尽是茫茫白雾与迷蒙的云水,没有尽头。
虽是夏时,可入了夜,天坛山中便会寒冻难耐。易情冷得辗转反侧,索性爬起来,支着拨火棍去寻三足乌。这鸟儿自称是太阳里的赤乌,抱起来确也如手炉般温暖。易情捡到它的那段时日里,他俩常裹在破蒲席里依偎着入眠,如今少了它,夜里更为难捱。
黑漆漆的松林里,只有飞旋如星的萤火与他一路相伴。易情寻遍了无为观,最终在玉兔的寮房里寻见了它。寝寮灯烛荧煌,映得幽林犹如白昼。雕璃龙凤的围子床上,雪团似的玉兔正小心翼翼地在丝衾间蹿动,三足乌正气恼地追扑着用喙啄它。
可不一会儿,那一鸟一兔便又会甜蜜地贴在一块,你侬我侬。易情在墙边听了些时候,依稀听得些它们间的细语,大抵是在发问为何对方在天廷时鲜少与自己相逢,旋即便是发腻的欢叫声,蜜里调油。易情站起身,在指尖吐了点唾,将窗纸点湿,只见它俩在丝衾间像化成了一滩水,彼此相融,亲热地给对方舐毛。
易情默然无言,三足乌口口声声地说它俩是死对头,在他看来却不然,它俩分明是老相好。
观里的众人似是遗忘了他,除了秋兰。这妮子身上有股第一眼看不出来的缠人劲儿,她就住在茅屋边的草棚里,每日在晨光烂昭时登门,叩着柴扉喊他道士哥哥,甜丝丝地说心里喜欢他。
但易情只觉莫名其妙,他只不过顺手搭救了她一回,值得她如此倾心么?有一次他回绝了秋兰,扭身欲走,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她,可一转眼,却发现秋兰眼睛红红地望着他,晶珠样的泪花落下来,在鹅黄衫子上染出一粒粒豆大的水渍。
观中的日子依然清苦而寂寥。易情孤伶伶一人待着的时候多,便会躺在蓬草堆上眺望穹顶。思绪如天边的浮云般渺荡,他时常在想,从天廷跌下来后,他为何会回到观中?
答案却是不言而喻的。
——他想再度踏入天廷,哪怕使尽一切手段。
他回观兴许不是为了别的,便是为了借使故人之力,再次铸下神迹,重回云霄。这份渴求化作在心中灼烈燃烧的炽火,无时不刻不在灼烧他的心头。
柴扉被轻轻叩响,躺在茅草堆中的易情倏然惊醒。
转眼望去,晦暗的天光里,红衣胜血的祝阴正立在门边,手中端着木托。木托中盛着一只素三彩大瓷碗,盛着满当的药汤,一碟金红酥脆的卤香鸡腿,一只白馒头。祝阴向他微笑,开口却道:
“师兄,你怎地仍旧抱恙?”
易情见他前来,立马忍痛翘起二郎腿,假作得意模样。这段时日里是祝阴照料他吃食,这小子见他伤迟迟不好,约莫早起了嫌恶心思。
可他确是救命恩人,祝阴虽不悦,却也不会同他翻脸。这师弟越不快,易情心中便越夷悦。
易情说:“是呀,你也不是没见过我那伤。在心口上开了俩洞,十天半月能好全么?”
祝阴微笑:“若是祝某的话,早好全了。”
他垂着面,将木托上的瓷碗一件件摆在地上。易情飞瞥了一眼,那里头还有些生肌散剂,用纸包着。
“你是神将,得天厚佑,怎么能和我这种卑贱小妖比?”易情晃着腿,向他招手,“好啦,灵鬼官大人,快把午膳呈上来罢。”
他仰着面,一副拿鼻孔瞧人的模样。祝阴也只是笑,跪坐下来,将木托放在地上,缓缓推给他。易情忘乎所以地伸手一捞,却将滚烫的药碗捞在手里。他烫得咨牙俫嘴,低头一望,却撞上祝阴那满面含春的笑靥。
祝阴说:“师兄须得吃完药,方才能用膳的。”
一见祝阴,他头痛得愈加厉害。易情捏起了鼻子,伸手捞起了身侧的白茅,盖在身上,皱眉道:“我不要。”
“不药难愈,这是世之常情。师兄若不乖乖吃药汤,祝某只得每日来送了。”祝阴喟然叹息,垂着脸。
“噢,那岂不是正好?”易情又将身子翻过来了。
“祝某以为师兄对祝某极厌恶,连一枚头发丝都不愿见到的。”
易情说:“是呀,我讨厌你,你也讨厌我,这才是世之常情。我见了你,便会心促气短,欲要虚呕。可一想到你见了我,也会如骨鲠在喉,我便好受多啦!”
祝阴站起身来,在茅屋中缓缓踱步。易情躺在茅堆里,向他瞪眼,像一条盐糁过的死鱼。
这方寸之地只消几步便能走遍,于是祝阴很快在屋角发现了端倪。上回送来的粉彩碗被包茅覆着,倾翻在地。易情没喝他送来的药汤,全倒在了地里。祝阴弯下身,拾起粉彩碗,似有阴云在脸上流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