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4)
“浮翳山海?那是甚么地方,那儿有甚么?”
“有蛟龙。”天穿道长说,“还有,天底下有十万鬼王,恐怕浮翳山海中便有七万罢。你俩对付一只都够呛,别说被万只一齐围攻了。”
听罢这话,易情顺着缠结在腕上的青藤一把捉住祝阴的手,在他手心里飞快地写字:“师父不信咱们。”谁知祝阴还未等他写完,便蹙着眉将他手掌打开。
腕上忽而一松,青灵剑的束缚解开了,剑光流转,化作洁白的皮棉纸面,落在天穿道长手持的纸伞上。天穿道长收了伞,漆黑的眸子凛如霜雪,她道,“祝阴,你且在这儿等一会,我与你师兄有话要说。”
祝阴神色略显不快,却依然颔首作揖,“是。”
天穿道长领着易情踏出三镜殿外,只见得眼前碧树深深,云烟缭绕。错落青瓦泛着日光,犹如鳞甲。殿前有崔巍的六祖法像伫立,四周有群山拱卫,此处有若天台。
两人极目远望,却望不清茫茫云海的尽头究竟有何物。云气仿佛是天垂下的帘幕,将天地隔绝。
白衣女子的目光落向法像的底座,那儿雕着条匝绕的长蛇。她静默凝视了半晌,忽而道:“易情,你对你师弟是怎么想的?”
易情将两手背在脑后,漫不经心地道:“还能怎么想?一个心眼坏透了的小子,也不知怎地,对我满口谎话、恶语相向,还成日怀抱杀我之心。我问了迷阵子师弟,听说这小子双亲健在,还出身于膏粱锦绣之家。”
天穿道长沉默了许久,方才道:“他身世凄苦,你还是多关照些他罢。”
“他以前到底遭遇了甚么事儿?”易情心中突而一动,忙问道。
白衣女子直截了当道:“不知。”
易情哭笑不得:“师父!那您为何说他凄苦?”
天穿道长说:“他是这样和我说的。方入观来的头几天,他跑到我寮房前抽抽搭搭地哭,说自己红颜薄命。”
“红颜薄命?呸!我瞧他锦衣玉食的,不知活得有多安逸。”易情翻了个白眼,撇嘴道。
“可除那次之外,他却未向我倒过一次苦水。文易情,你知道么?他周身仿佛裹了一层厚厚的茧壳,教常人难近。”天穿道长淡淡道。
易情愣了一愣。
“你不是想知道你师弟是甚么人么?”天穿道长拿纸伞将他一推搡,将他又推入殿中,“不如自个儿去问他罢。”
白袍少年愕然地回头。三清殿的出檐下,天穿道长清丽的面庞浸在如水阴影里,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似是在笑:
“毕竟连我…也对他的来历不甚清楚。”
(二十四)血雨应无涯
大梁土市子里物穰人稠,道旁屋房鳞次栉比,彩旆飘飘,掩翳天日。
这处是大梁白日里最热闹不过的地方。乡客、纤夫人流如潮,街旁摊棚里摆着酱稍瓜水饭,悬着烟熏狗獾儿肉。一只只草履踏过污水横溢的青石砖,又匆匆转往别处。
秋兰就站在摊棚里,面前摆着几只盛水饭的瓷碗,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外头熙攘的人潮,一身鹅黄的葛麻衫子被棚顶落下的雨水打得湿透,水漉漉地贴在身上。
她是在这儿靠做些茶饭生意糊口的住户,清早起来便会在棚后的蓬屋里煮饭,再在畚箕里倾井水淘净,两手时而冻得彤红,才勉强做得几碗水饭来卖。在这儿糊口很难,市虎常来搜刮她手里的铜钱,轻薄子又爱扯她衣裙,摸着她小手,将她亵看。
大梁是中州最繁华之处,秋兰却受够了这儿,她想去百里之外的朝歌。听说那里有座高耸入云的天坛山,大梁人常说那处山巅上有石梯,能顺着爬到天上去,她却对那石梯兴致廖廖。
谁也不知道,她想去的是一个叫无为观的道观,听闻观里有座月老殿,还立着太阴星主和九天卫房圣母像,拜了能结下良缘,多子多福。秋兰也想去那里进香,求得一段好姻缘,趁早从这污脏的地儿脱身。
兴许是夏时已至,蚊虫多得过分,嗡嗡地在她身边逡巡。秋兰觉得手背上有些发痒,伸手一扇,白皙的手背上落下一滴细细的血点。一只蚊子从指缝得意地钻出,扑翅飞走。
“真奇怪。”秋兰小声地嘀咕,“连只蚊子也打不死了。”
她忽而听见身后的大镬冒出骨嘟嘟的声响,约莫是里头煮的水沸了。大镬是她从势家在后山里弃置的破铜烂铁堆儿里翻来的,她洗净了后便拿来使。那里头是她放的薄肉片,是她咬咬牙将家里养的猪宰了,用来作卷饼卖的肉。
秋兰跑过去,拿布卷着铜把,小心地掀开镬盖,热气铺头盖脸地袭来。她眯着眼,却忽而浑身一颤。
汤镬里——似是有什么东西。
花白的肉片在翻涌的沸水里浮沉,往镬边挤挨,有几片已贴在了镬壁上,仿佛在扭动、蜷曲着往上爬。
好像是察觉到了秋兰将镬盖掀开,肉片们似是发出了细细的打哼声,一下又一下的,短促又教人毛骨悚然,和她养的猪崽子发出的声音简直一模一样。
巨大的撞击声惊醒了呆滞的秋兰,她扭头一看,忽觉自己手脚弹颤不已,拎在手上的镬盖也不知何时坠在地上,骨碌碌地转动。
她慌忙弯身,拎起铜盖,往汤镬上重重一放。细小的哼哧声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摊棚中又变回了一片死寂,与街衢中的喧嚣仿佛隔绝开来。
不知觉间,秋兰已是满身大汗。她大着胆子再掀开镬盖一回,心似是提到了嗓子眼,可只见肉片安静地在沸水里飘荡,没一点声息。
正发着愣,薄薄的板壁上忽而传来“笃笃”的叩响。一个凸额小眼的男人从旁探出头来,颈上搭着条发黄的汗巾,他对秋兰亲热地叫道:“小妮儿!”
秋兰赶忙放下铜盖,在裙上抹净了手。
“叔,什么事?”
男人龇牙咧嘴地用蒲扇在摊棚上扇风。他平日里在秋兰边上卖熬肉裹儿,时而会关照她,秋兰喊他叔,却与他无亲缘。只听他道:“近来的蚊虫着实多得过分!小妮儿,你那边怎样,有没有被咬着?”
“被咬了几回,但不打紧。”秋兰拿手绢抹着额,蹙着眉看腕上的红点,“天热,人出的汗多,招蚊虫。过了这段时日便好啦。”
“我在这儿烧肉,明明起了这么大的油烟,却还没能把它们熏跑,唉……”男人道,“你余伯昨夜贪风凉,睡在我这棚子里,却被咬了一身红包,今儿甭管日头怎么晒他屁股,都起不来啦。”
秋兰听了,赶忙探头,“余伯在么?我瞧瞧他怎么了……”
男人赶忙拦着她,“哎,你在你摊上忙着便成。他身上肿得厉害,猪头似的,见不成人了!”
可秋兰却款款地闪过他黝黑的臂膀,笑格格地从棚子里钻出,闪进他的摊棚里,“那我可得好好嘲笑他一番啦!谁叫他不好好在街东头卖他的炕大饼,总跑来咱们这儿蹭油水…”
余伯是时常在街东头卖烧饼的行贩,没个落脚的地儿,便常来他们这处歇脚。
秋兰溜进棚内,将被熏得烟黑的麻布帘子一卷,叫道,“我来看你啦,余伯!”
这一看,便几乎骇得她心胆俱裂。
麻布帘后是一片泼墨似的漆黑。挨挤的架子上放着陶坛、豁口的切肉刀,蓬草堆上有一个隆起的黑影,正粗重地喘息,吐气如雷。
“余伯?”秋兰不安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