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48)
“笨呆瓜!你这不开窍的脑袋还摆在脖颈上做甚?还是摘掉了为好!”易情一拳砸上他脑袋,叫道。
“坏妖怪!你这污秽魔物,画甚么缘线?偏拦着祝某谒见神君大人!”祝阴一口咬住他手背,恨恨地嚼动。
天雪已霁,山色亭亭。他俩翻扑了有一炷香的时候。易情翻了个身,擒住祝阴脸颊。贴在手心里的肌肤凉而滑,似是掬起了一捧流澌。祝阴忿然挣动,方要打他,却觉易情喘着气,白雾轻轻扑散在脸上,像鸽羽轻柔拂面。易情沉默半晌,总算开口,声音轻而缓:
“还能见到活着的你,太好了。”
祝阴怔然,一股莫名的愁绪染上心头。心跳渐急,像从悠长的清砧响化作隆隆鼓擂声。
可他脸上却摆出一副阴阳怪气的神色,道:
“但见到活着的师兄,真是教祝某心焦意乱呐。”
这回应似在他师兄的意料之中,易情冷笑,“我明白,你不是想见你供奉的那神君么?”
“祝某要见神君大人,又关你何事?”祝阴凶恶地挣扎不休。“别用你那脏嘴巴叫‘神君大人’!”
易情回忆着上一世他是如何叫祝阴死心塌地的,那时他绕过禁制,拐弯抹角地对祝阴旁敲侧击,暗示自己便是大司命。于是他道:
“你那神君说,他在天记府的槐树下等你。”
果不其然,听了此话,祝阴便如一尾出水红鱼,高高蹿起。易情被他重重磕上了额,脑袋里像撞起百十个钟铎,嗡嗡作响。祝阴跳了起来,没立时对他情迷意乱,反而怒气冲冲道:
“你这奸滑小妖,何时将祝某的梦话听了去?”
易情捂着肿如馒头的额,瞠目结舌。上一世他于重伤神志不清时说了此话,总算捅破了他俩间的窗户纸,可这一世怎地便大相径庭?此时又听得祝阴气鼓鼓道:“好哇,你瞧祝某受红线所制,不得不与你同床共枕,于是便存心不良,专窃着听祝某的梦话,欲拿捏祝某,是么?”
这说的是甚么鬼话?易情气急败坏,大嚷:“谁逼你与我同床共枕?”
祝阴揪起襟领揍他。“那你怎地不断缘线?瞧祝某身上尽沾了你的秽气,这一日日的,若是教神君大人瞧见了,他还会嫌祝某脏污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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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午时分,日淡风和,湖光映雪。易情顶着鼻青脸肿的面庞,避过有冷山龙据守的湖岸,转去了微言道人和秋兰在的厢房。
若他不曾记错,今日微言道人会上左府来卖药丸子,向旧识七齿象王讨钱,其后会将秋兰留在府中。他得劝两人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丧命于此。
祝阴这厮儿是条不认主的疯狗,咬了他许多口,还往他脸蛋上捣蒜一般重捶了几拳。易情脸上挂着伤,心中窝着火,猫着腰在木患子树间穿行。雪铺满了庭院,枝桠白绒绒的,像一丛丛蒲公英。黑衣家臣竟不在此处,易情矮身溜了过去,舔湿窗纸,只见厢房里点着三彩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和窈窕少女正坐在紫檀描金椅上,不安地张望。
微言道人和秋兰果然在这儿。易情放下心来,推开隔扇,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两人见他入房来,俱是一惊。微言道人一个激灵,欲要蹦起,却被椅圈卡住腩肚。秋兰不客气地叫道:
“谁?”
待望清了易情脸孔。两人面色稍缓,却仍戒备。微言道人气喘吁吁地揉着腹,哎呦直唤,艰难地道:“你……你是前些日子,来咱们观中的香客?”
秋兰掩着嘴,扯微言道人的袍袖,悄声道:“道人爷爷,你居然还认得出来呀!瞧他这时的模样,活脱脱一只大花脸猪头!”
易情已断了他们的缘,因而他们只觉易情不过是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只是他此时确实被祝阴痛挠一顿,脸肿得同个大胖馒头一般。他也不多话,点点头,直截了当道:“道爷,姑娘,你们离了左府罢。这儿的日子不好过,七齿象王悭吝,你们在他手里讨不到甚么好东西的。”
他说起话来甚是坦诚,口气又颇为亲昵,更教两人起疑。微言道人犹豫片刻,摆手道:“不成,不成!咱们卖不出金精大丹,又没了回山的盘缠,怎能就这么打道回府?”
易情说:“我给二位盘缠。”
两人目瞪口哆,看他伸手入襟中,取出一只接一只的大司命神像,摆在黄地圆桌上。那神像质地各异,有玻璃、金银、青玉的,皆闪闪发光,被擦得一尘不染,看着颇为贵重,能换不少子儿。
“这……这是……”微言道人看着这些神像,忽觉眼熟。他一拍脑袋,明白过来,这些不便是祝阴那厮时常供奉在神龛里的神君像么?
“这……这不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像么?老夫听府中人说,祝阴那小子也在此帮工,这该不会是他的罢?卖了这玩意儿,老夫会遭天谴的哇!”微言道人噤若寒蝉,叫道。
“无事。让祝阴哭爹叫娘去罢。”
那白袍少年微笑着拢袖,他满脸是伤,杀气腾腾,眉宇间似盘踞着乌云。再睁眼时,他笑得咬牙切齿。
“……那位神君已准了。”
(三十二)苦海无边岸
微言道人踌躇半晌,将那神像一件件拣入褡裢中。天穿道长先前说过,祝阴心眼虽似针尖儿样的小,却也并非事事斤斤计较。眼前这白袍少年虽古怪,却教他莫名地谙熟,因而他即便半信半疑,却也不自觉依了那少年所言。
待拾整罢一切,微言道人疑惑发问:“你……究竟是何人?”
易情歪过脑袋,似是不解此话之意。微言道人支吾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甚么神君……象王悭吝的,老夫听得云里雾里。可你又像对咱们知根知底,所以你究竟是谁?”
易情道:“我是无为观的……”
他本想如实以告,可眼睛一眨,又背起手,狡黠道:
“我是无为观的——祖师爷!”
听了这话,微言道人与秋兰呆若木鸡。
“祖师爷?”
易情挺起胸膛,胡吹一气:“不错,我曾凿山泄溪,乘云入霓,叩排天阙,教天帝洒道扫尘。天坛山祖殿里常供我长生牌位,换句话说,我是你俩的大祖大宗!”
荧荧雪光映白窗纸,亦映亮了两人脸上的惊愕之色。微言道人舌桥不下,半晌,突而怒红了脸,喝道:
“胡说八道!”
易情将两手枕在脑后,笑嘻嘻道:“你怎知我是胡说八道?微言小崽子,你那时还是襁褓小儿,祖师爷的事儿,你怎会知晓?”
微言道人怒气冲冲,叫道:“老夫本以为你是个施咱们钱财的善人,不想却是只诓人奸猫!”
他重重啐了一口,得意洋洋地挺起肚,道:“你问为何老夫知你是在骗人?因为这套撒谎话儿,老夫二十年前便使过啦!你有所不知,那时老夫姓胡名周,大名‘胡诌先生’,专爱吹自个儿是蹈腾昆仑、叶累声名的官将九十万仙的大天师,文家奉老夫作座上宾,左氏常延请老夫作席上客。平生能吹个天花乱坠,混得八极来朝。你这小毛毛要在老夫面前扒瞎,还太嫩!”
秋兰听得目怔口呆,片刻后失声道:“道人爷爷,你原来是个骗子!”
微言道人洋洋自得,“岂止是骗子,老夫是能瞒天过海、偷天换日的大骗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