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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25)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祝阴路过鼓楼,却见檐墙角的阴影里缩着一人。左不正怯缩地探出一只眼,悄悄望着他。
    祝阴对她打招呼:“你好!”
    左不正吓得浑身一耸,从墙角后跳出,磕巴道:“我……我不好,不对,你……你好……”
    祝阴说:“你是左师姊罢?我是祝阴,平日里少与你打照面,怠慢了礼数。”
    左不正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画着圆:“不、不怠慢……”她支支吾吾了一阵,总算开口道:“我常遭左家冷眼,不必把我当那家中的小姐……”
    祝阴歪着脑袋道:“师姊就是师姊,和左家有甚关系?”
    他着实不明白凡人的家族、血缘一事,神君要他叫甚么名儿,他便叫甚么名儿。只是他说罢此话,便见左不正的两眼慢慢亮起,光芒像月牙攀上了柳梢。
    “谢谢你,祝师弟。”她红着脸,垂下头,“你是个好人。”
    除了人之外,观中亦饲着两只灵宠。一只三足乌,一只玉兔,都是贪吃的性子。它俩常去捉卫河里的小鱼,放在青瓦片上烧来吃。祝阴馋得口水滴答响,去与它们争食,不免得露出些做蛇时的性子。久而久之,三足乌见了祝阴,便会惊恐地大叫:
    “冬瓜蛇来吃咱们了!”
    祝阴和它们耍闹时亦不再装人,暴露一身蛇性。他趴在地上,动着肚皮,面露凶光地追着它们大咬,叫道:“把烤鱼交出来,我便不吃你们!”
    无为观中的日子清静而安逸,众人感情交洽,一团和气。转眼间,一年光阴如流水而逝,祝阴随着天穿道长习剑,总被她打得四仰八叉。她的纸伞中宿元灵,可化五柄利剑,杀得他屁滚尿流。渐渐的,他能接下天穿道长一剑,继而是第二剑、第三剑……当他用剑斩落来犯的水鬼时,忽而发觉自己已有所成。
    天穿道长亦十分满意,她撑着纸伞,在槐荫里看祝阴舞剑,微笑道:
    “祝阴,我已将剑术倾囊相授于你了。”
    微言道人见他开鼎取得碧绿光明之丹胚,那枯瘠老面亦盈满红光:“祝阴,你已习得文烹武炼,老夫再无所授啦!”
    左师姊教他如何戴星巾、理霞袖,教他如何用澡豆洗脸,用绫带束发。当他衣冠齐楚、仪表堂堂地立于她面前时,左不正欢欣地抚掌,笑靥如早秀梅花般嫣红,道:“祝阴,你瞧起来可真俊俏呀!已能去讨女孩儿欢心了。”
    迷阵子教他如何相宅墓,如何卜筮,祝阴乖巧地提着小铲儿,在林中随他一齐挖墓坑,将水鬼尸首抛入坑里,再填上土。三足乌叼来街中买的画册,带他览天廷玉京宫、阴府嶓冢山,于是他知天地广袤,他与凡人不过其中一蜉蝣。
    玉兔羞怯怯地爬到他跟前,说:“祝阴,观里的其余人皆教了你许多事儿,可我不知要教你甚么好。思来想去,只有一事我略比你熟几分。”
    它叼出一卷画来,挪动着小脚摊开。祝阴凑过去看,脸却登时烧了起来,雪白的躯体交叠在一起,两个人扭得似蛇,在行人事。
    玉兔忸怩地搓着爪,道:“我甚么也不会,只能教你这个……”
    年华流转,花谢花开,不知觉间,祝阴在天坛山上已度一年半有余。
    月色流遍寒山,萤火如金屑,盘桓于漏花窗间。
    每天夜里,祝阴点起铜胎画灯,趴在金漆供桌上,给神君写书札。他写:“文昌宫第四星神君钧启……”遂不知如何落笔,咬着笔杆发愁。但终究是大起了胆子,写出几个狗爬似的字来了:“拜别尊颜,星霜流换。求道天坛,某增心养性,获益良多。夫子同侪,点拨教化,虽不可自矜,却略有所成。”
    他一面想一面写,天穿道长授他以剑术,微言道人教他丹道。迷阵子传风水之道,左不正点拨他仪态。三足乌让他窥得天下之大,玉兔……
    祝阴咳了一声,红着脸搁了笔。月色钻过藤萝,碎裂在信纸上。他小心地移开纸,仿佛怕那光玷了这信笺。
    在信末,他索性不再斟酌辞句,郑重其事、一笔一划地,拿歪歪扭扭的字儿写道:
    神君大人,我想念你。
    ——
    隐忧像野草一般在祝阴心中丛丛簇簇而生。过去的日子里,他一日手书一封尺素,却始终不敢寄出。如今他终于敢系于令鸽腿上,将书信送出,却久久不得回音。
    神君大人收到信了么?还是他已忘却了自己的事?神君性子温和宽仁,是不是如今已收留了其余妖物,把自己抛却在了这天坛山一隅?
    祝阴如坐针毡。清早,他踩过晓霜,决心下山。
    他先与天穿道长告了假,继而欲运起清风飞回紫金山。可流风却稀稀散散,像缠绕指间的柳絮。愈是动用宝术,肚子便愈痛。祝阴痛得满地打滚,他想起前一日微言道人要他试炼出的金精丹,他吃了后曾上吐下泻了半日,是那玩意儿碍了自己发用宝术!
    着实没法子,祝阴只能靠自己的双腿。渺远空烟里,他发足飞奔。荆草割伤了腿脚,他变回蛇形,拼命在树丛中爬行。还未下天坛山,他的心已飞向天际。
    神君大人,你可还安好?你曾说过不论何时皆会等我,你还记得我么?
    思念如丝线,缠挂心头,将他牵往远方。前路迢遥,日升月落。第一日,他穿过杳杳山林,泛舟寂寂卫水。第二日,他奔过骑楼画廊,不顾锣鼓喧阗。第三日,他入了金陵,绿水逶迤,朱楼迢递。第四日,他到了紫金山脚,晚树玉立,瑞莲将凋。他灰头土面,带着灌了铅似的身子爬上石阶。
    他一路急吼吼地赶来,却在此时情怯。他怕上了山后,自己再寻不到神君踪迹,怕神君已然离他远去。
    忐忑像影子,伴了他一路。祝阴穿林拨叶,拾级而上。夜幕垂临,月淡风清,秋蛩沙沙而唱,如一曲孤寂弦音。
    琅玡榆林里,夜色如未磨浓墨。祝阴沿着石阶爬了许久,忽而眼前一亮,他望见月色如幔,缓缓自林中铺下,紫红的杜鹃花、雪白的玉兰、艳红的曼珠沙华……斑斓的芳花犹如虹彩,开满阶旁。在这初秋的夜里,他被鲜花簇拥,引向前方。
    而在不远之处,青瓦小院静静矗立于夜色中。一个人影提着铁提灯,一手拈着信笺,安静地倚着门,等待着他。
    祝阴的心忽如飞鸟般连翩而起。他像一支离弦的楛矢,奔向那人。
    那人如往时一般清减,一身素袖羽服,在窈冥深夜里便似一片洁白飞雪,垂落林间。祝阴以流风探过,令鸽两日前已至,而那人的肩头栖满落叶,恐怕是在此候了两日。
    一年过去,他身量渐长,剑法纯熟。但在神君面前,他仿佛又变回了那条懵懂的小蛇。
    脚步未至,泪水却先夺眶而出。神君并未将他忘却。祝阴扑向神君的怀中,神君轻轻接住了他。
    “你是在等我么,神君大人?”他泪流满面。
    那怀抱熟悉而温暖,明明是微寒秋夜,他却似扑进了一片和煦春光。于是一年的辛酸孤寂登时随风化去,他听见神君清亮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像淅淅沥沥的春雨,悉数落入心田。
    “是,我在等你。”神君展颜一笑,“从分别的那一夜起,我便在等你归来。”   
   
(二十八)人生岂草木
    白日里,祝阴于天坛山习剑,夜里他便会如一道流星,乘风急急奔向紫金山。
    神君日复一日地修葺天书,积日累月地遍体鳞伤。书斋中时常血迹斑斑,红木案上散漫着铁锈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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