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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85)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沉默忽而降临在二人之间。旁人的欢笑声分明便在耳旁如浪翻涌,可他俩只觉四面一片死寂。似有一只冰寒彻骨的手拂过他俩的脊背,在周身摩挲游走。
    易情颤着唇:“…你就是用着这种法子,杀了我上百回?”
    祝阴莞尔而笑,“甚么上百回?在祝某眼里,祝某虽怀抱杀心,却不曾杀过师兄。”
    白袍少年猛地一拍桌,一声巨响,壶盏倾翻,堂屋中的众人愕然变色,将目光投在他身上。
    “胡说八道!”一股可怖的深寒自心中涌起,易情冷声道,“你是想说,你曾害过我百来回——这些事儿你都统统不认账么?”
    红衣门生笑道,“是呀,师兄。在您的记忆里,祝某杀了您百回,可于祝某而言,直至如今,祝某不曾对您动过手。所以,您要如何教训祝某呢?祝某对您甚么也没做过——”
    他托着面颊,露出玉茭子似的白齿,酒醉的晕红浮上面颊,他看起来仿佛垂落枝头的海棠花儿。祝阴俯身向前,笑意盎然,对他低低窃语。
    “——您忍心…杀了祝某么?”       
   
(六十二)红线两人牵
    祝阴虽未曾对易情下过杀手,可他却从降妖剑在石壁中刻出的断痕中察觉到,易情将光阴回溯了一百零二次,他也约莫已杀过易情一百零二回。
    这于易情而言是难以置信之事,祝阴并未与他经历相同的光阴,可却对杀他数次这一事心知肚明。
    红烛泪深,火光摇荡,他们相对而坐,在喧闹的堂屋中久久无言。
    易情冷声道,“我还有一事不甚明白。”
    祝阴微笑颔首,“师兄请讲。”
    “你说的是…降妖剑能除破万法,若是用降妖剑画下痕迹,其刻痕在中途若有断裂,便是我动用了一回起死回生的宝术。”易情发问,“可我复生的时机不尽相同,时而在清晨,时而在深更半夜,你要怎地知道我甚么时候会发用宝术?”
    红衣门生笑道,“师兄的疑惑之事只是这件么?”
    “只是这件?”易情又重复了一回,狐疑地盯着祝阴。祝阴说起这事时的口气颇为轻易,仿佛不过易如反掌。
    祝阴笑盈盈地道,“说来十分容易。只要祝某一直、间刻不停地用降妖剑刻出痕迹,不便得知师兄是甚么时候动用宝术了么?”
    寒意倏尔掠过周身,易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祝阴石室中布满半面石壁的圆痕与螺纹,原来如此,祝阴一直在那里用降妖剑划痕。从初日东升到月儿西落,这小子若是得闲,便在那处伏着石壁,以剑刃缓缓划开石壁,一刻也不曾停过。
    易情略略一想,却觉不对,摇头道,“可我有几回见你时,你将膳食送入我的茅房中来,手里捧着木托,不曾执过降妖剑。你便不怕我在那时复生,而你无法凭降妖剑刻痕得知我宝术发用的时机么?”
    祝阴笑意不减,他淡声道,“若是无暇在石壁上刻,那便在身上刻,不就好了么?”
    像有轰雷于耳旁炸开,易情悚然,望着他轻轻卷起袍袖,露出手臂。那赤红的道袍下本应是如雪皓腕,如今却遍布血红深痕。螺纹在臂上蜿蜒,这厮竟用降妖剑在手臂血肉中割刺!
    真是个疯子。易情暗忖。
    况且,祝阴约莫是发觉了,哪怕突然对自己十分殷勤亲热,他也不觉得唐突。原因是易情已经历过多回反复的光阴,光阴虽然回溯,可情愫却在累积。就如玉兔虽觉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他却已觉得与这小玩意儿是多年的熟稔老友了一般。
    倏然间,易情仿佛置身于那个冷雨连绵的寒夜,他在山林中仓皇奔逃,在山门前惶然驻足,一柄利刃忽而自身后穿透胸膛,剧痛自创口迸裂,游诸诸身。有人贴在他身后,轻声细语:
    “被我杀过一次的人,为何如今还活在这世上?”
    利刃抽出,他如断线的木人儿一般往前跌落,滚下石阶。血泊里映出一个人影,容色昳丽,眼覆红绫,面如寒霜。祝阴早已知道他能够溯回光阴,死而复活,像伏在沙土间的毒虺,伺机伸出毒獠,一击必杀。
    陶豆里的火苗一闪,土壁上人影重重。
    微言道人与秋兰吃酒醉了,开始嘟囔着说胡话儿。胖老头得意地捧出自己珍藏的梅口倒流壶给众人一观,迷阵子竟十分好奇,撑着睡眼往里头注酒,倒过来竟不漏。众人将脑袋凑在一起,看着酒液从侧嘴流出,连声叫好。
    易情与祝阴仍对坐在桌旁,两人各怀心思,绷紧身躯,仿佛箭在弦上。
    “既然你要杀我,先前又为何三番五次地救我?”易情问,忽又自嘲似的一笑,“我忘了,这事儿只有我知晓,你是全无记忆的。”
    在大梁时,祝阴在市口推开他,自己丧命于鬼王巨掌之下,化成血泥;祝阴背他回天坛山,替他熬药煮饭,将他迎入石室,护他避开水鬼侵袭;祝阴在雨夜里向白石双膝跪下,低眉伏首,央求灵鬼官莫要杀他。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么?连那在月夜里,祝阴凄哀地笑着,低垂的珠泪洇湿红绫的模样,都是一场幻梦么?
    祝阴轻声道,“是么,原来过往的祝某也都救了师兄…”
    易情对他这话不甚明白,甚么叫“也都救了”自己?似是看出了他的疑问,祝阴轻笑道,“祝某从微言道人那处曾听闻过,师兄如今的名儿是旁人赐的。本名不叫‘易情’,而是经人赐予的一名。”
    白袍少年缓缓点头,却不多言。
    红衣门生道,“祝某也听闻,赐名皆是有其道理所在,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为他人赐一无用名姓。师兄是究竟为何被赐名为‘易情’的呢?”
    昏黄的灯火里,沉霭仿佛漫入堂中,祝阴周身似有云气缭绕,将其身影掩得模糊不清。
    “祝某猜,是因为师兄有一副慈心,易对旁人垂怜,不是么?”祝阴平静地道,“因此您虽死上百来回,想必也不曾动手杀过一回人。即便是对杀过您多番的祝某,您也不愿手上染血。”
    易情不动声色,双拳却微微攥紧。祝阴说得不错,他性子软,看不得人死在他面前,遑论动手杀人。
    “缚魔链锁不住您,但若是祝某以性命作枷,却能将您禁锢在这囚牢之中。祝某与您不同,性命只有一条,可在您眼里看来,光阴会永远绵续,您会与祝某相逢千百万回。”
    祝阴微微吐气,风儿拂过窗格,似在低低地呜咽,“若是祝某单是将您杀死,您还能重振旗鼓,在下一世里想尽办法脱逃。可祝某要叫您彻底心死,让您的宝术再无用处。祝某是情真意切地救您,却也是要真心实意地害您。您若是杀不了祝某,便会被祝某所杀。”
    他支着颐,对易情宁静地微笑:
    “师兄,这便是我给你的困局。”
    一片死寂。
    夜凉如水,槐叶沙沙摇曳,送来缕缕寒风。易情望着他,心里忽而百感交集。
    祝阴着实是个疯子,还是个出乎他意料的疯子。祝阴豁出性命,三番五次地救他于危难之中,是想于情义上对他形成牵绊。明知这样做会丧失性命,可为了不同光阴中的自己能困住易情,他不惜生命,以自己的血肉筑起难以翻越的藩篱。
    救他的人是祝阴,杀死他上百回的人亦是祝阴,可却不是如今的祝阴。矛盾感如青蔓,缓缓将他缠起。
    “你为何…要这样做呢?”易情望着琥珀色的酒液,缓声问。酒水自瓷壶中淌出,明镜似的映着祝阴白皙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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