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06)
小泥巴心里忽没来由地一紧,他看见那儒生在砚里推开了墨,又矮下身去写字。
不对,文公子诡计多端,会这么轻易地放他和微言道人相认么?
文公子一定还留有后手,从往时几次诓自己的经历看来,那厮一定还在算计自己。
儒生还在写字,且写一笔,便瞥他们一眼。小泥巴的目光追迹着那比划,横,撇,再一横,又一撇,写的究竟是甚么?是“歹”字?
小泥巴的心忽而重重一跳,一个可怖的想法在心中冒了芽。那不是“歹”字,而是“死”字的起笔!
那摆书画摊的儒生也是文家的人,他写的不是寻常的纸,而是天书。那儒生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若有出格之处,便以天书杀了自己和微言道人!
想到此处,小泥巴的道袍儿被冷汗打湿,仿佛是方从河里爬出来的一般。他从一开始便落入了文公子罗织的蛛网。
他猛地一把推开微言道人,大声道:“道人,我不想回无为观了,现在不想,往后也不想。我现在在文府,过得很好,你们莫要来找我了!”
他说得这般大声,便是想教文公子和其爪牙知道他并无逃跑之心。小泥巴冷汗涔涔,他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一事:只要有天书在,他无论如何也扳不倒文公子。
还未等微言道人反应过来,小泥巴扭头就跑,穿过人群,他跑回文公子身边,猛地揪住文公子衣衫,低吼道:
“满意了罢?你现在满意了罢!我就待在文家,哪里也不去了!你这卑劣小人,除了用天书威胁人,甚么事也做不到!没了天书,你还剩下甚么?现在好了,把你在书画摊子上的人撤回来罢!”
文公子被他揪起身来,却有些莫名其妙,问道:“书画摊?甚么书画摊子?”
小泥巴呆住了。
文公子向书画摊上瞟了一眼,忽而嗤嗤冷笑起来。
“你觉得那是我的眼线?”他将十指慢慢交握。“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那书画摊子上的儒生是文家人,他在摊子上盯着你的举动,若有不对,便在天书上写字杀人?这法子倒不错,说得我倒想用了!”
“所以那……不是你的人?”小泥巴难以置信地问道。
文公子说:“你凭甚么觉得那就是我的人?”
“因为他在写一个‘死’字……”
小泥巴浑身发抖,再仔细去看那书画摊上的壮实儒生。只见他方写罢一副对联,正用木夹挂起来,上头写的是“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钞的是陶渊明的一句诗。
那不是“死”字,是“岩列”的“列”字。是他多疑,反倒错失了赢得赌约的机会!
小泥巴汗流至踵,拔足欲逃,却又被文公子一把捉住了臂膀。
“别跑呀,易情。”文公子微笑,“这回我可没用天书,是你自己吓自己,你以为是巧合,实则是命运。愿赌服输,你从此便留在文家罢。”
——
芳草萋萋,春光盈满绿幛。小泥巴躺在文府倒座房里,一动不动。
自从街上回来后,他便像一只冬眠的蛙子,静静地待在房里,做甚么也没有兴致。文公子来找他写天书,要他篡改文家所树的敌的生平,小泥巴一口回绝,将头闷在被里。
小泥巴开始绝食,对送去的饭食一概不理。他躺在床上,对前来探望他的文公子道,“你别让我用天书害人,也休想教我做些卑劣勾当,我便是死,手里也不愿沾上半点你们干的这些丑陋之事!”
文公子把一碗喷香的三鲜烩面放在他床头,说,“你先至少吃点儿东西。”
“我不吃!”小泥巴大叫,一掌把面碗打翻,“你让我吃你们家的东西?倒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可话音方落,他看见文公子慢条斯理地从袖里取出一张天书纸,提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儿。
突然间,一股剧烈的饥饿感像野兽般冲上心头来。小泥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子,像一条蛇一般扑倒在地上,把那洒落的烩面抓起,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
文公子将天书收起,笑得像只狡狯的妖怪。
“放心,文易情,只要你还在文家,我便不会让你死的。”他说。“我会让你活到——铸成神迹为止。”
(二十九)孤舟尚泳海
绿杨叶里透出一二声凄零零的鸟啼,不一会儿又转归平静。风拂过廊道,呜呜咽咽,像怨妇的啼哭。
小泥巴躺在倒座房中的板床上,心中也是凄零零的。他脖颈上包了绢布,喉头痛得难过,两眼充血发红,只因这几日里他寻了几回死,可还未等他投缳成功,便又会被人救下来,到头来竟未死成。
他不想为虎作伥,继续替文公子干文家的那点腌臜事,绝食不成,那便去自尽。然而自尽了几回,倒都命大不死,不是绳圈发松,便是有家丁正好经过……小泥巴辗转反侧,心急如焚,最后心里拍板:不死了!
他还要活下去,回到天坛山无为观。文公子既能用尽一切手段将他带入文府,那他也要不顾一切地逃离文家。
小泥巴忽然想向天穿道长求援。
他的脑海里勾勒出师父娟丽的容颜。那秀逸出尘的身影常执纸伞立于天坛峰顶,如铿然锋刃。在他心里,师父所向无敌。
然后他后悔了,为何他从始至终就没开口求过师父?若师父在,莫说文府,便是火海刀山,也能纵横驰骋。而如今因他求死多回,文府家丁给他两手栓了道铁链子,他挣脱不得。
于是午牌时分,当文宝珍来给他送饭时,他叫道:“宝珍,宝珍,过来!”
文宝珍打开房门,走了进来。他的上眼皮从来很沉重,每一回小泥巴见到时都在死死地压着下眼皮。文宝珍困倦地道:“甚么事?”
小泥巴东张西望,见无旁人,悄声道:“你替我捎封信儿去天坛山,成么?”
一听这话,文宝珍倒清醒了,每一根寒毛都站哨似的立起,慌忙摆手道:“不成!若是被发觉了,我得卷铺盖到阎王府上下榻!我不能做,也做不到!”
“好好的一张嘴,不会说话,拿来放屁作甚?”小泥巴说,“你骗我,你分明就做得到。你经常能叼一根府外的糖堆儿进来,其实你有自由进出文府的机会的,是不是?你若再撒谎,我就向文公子告发你,让你以后吃不上糖墩儿,只能吃竹签。”
文宝珍长叹一声,忽用薄衾狠狠蒙住他的头,“我看你天天上吊,很想死是罢?我这就送你一程!”
小泥巴挣扎,文宝珍又无奈地放开他,说:“说罢,你要捎甚么信?”
“我要给师父写信,让她来救我。”小泥巴从怀里摸出几张解手时扯的草纸,上面写了些小字,“你只要带到天坛山脚的石狮像,塞进石像嘴巴里,会有人过去取的。”
文宝珍说,“我替你带信,我有甚油水好捞?”
“以后我的饭分一半与你吃,床也让一半给你睡。”小泥巴说,羞答答地翻身,举臀道,“你想攮我屁股也可以,不过也只能攮一半。”
文宝珍看起来对饭和他的屁股没兴趣,收了信,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嗯?”
“你师父来救人的时候,带上我。”文宝珍忽而睁开了眼,声音都在发颤,“我想要你带我离开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