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22)
小泥巴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儿,他不客气地道。
“好啊,那我便与你闲聊。你把我给放了,别再让我掺和进你们那铸神迹的破事儿里。你们家写的那破书算甚神迹?不过是靠日复一日的痛苦堆垒起来的怪物。那种玩意儿让人看了一点也不会心怀感动,只会觉得龌龊腌臜。”
“你说得对,那不算得神迹。”文公子反坦然地承认了,这让小泥巴吃惊不小。文公子微微倾身,道,“易情,我认为,所谓神迹——便是愿望。”
“愿望?”
“是的,是实现了的愿望。阏伯盗火,天下生民从此得见光热。夷羿挽彤弓射九日,让沃焦变还草野,使禾稼重现生机。海依蒲芦中的鸡豕应有尽有,带给人富足与幸福。这些神迹一桩桩、一件件,无不饱含着人们的心愿。”文公子垂眸,睫毛像蝶翼,轻轻地翕动,“反观血字天书,那书里甚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空虚。即便硬说其中有着何物,那也是轻傲与私欲。”
“你为什么突然与我说这话?”小泥巴问。
文公子莞然一笑,笑容掩不住苍白脸庞上的疲惫:“因为我累了。我累的时候,嘴巴把得不严,甚么话儿都会往外倒。”
“空有愿望又有甚么用呢?我现在的愿望就是往你脸上狠狠捣一拳,可你看我现在做得到么?”小泥巴说,挣动起来,身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地响着。
“一时的愿望可能没甚么用,可经年累月的、强烈的愿望会改变命格。”文公子轻声说,“所以我一定是上辈子、上上辈子犯了甚么过错,这辈子才落到这等下场。”
“不错!”烛阴的声音突而从小泥巴胸口传来,小泥巴心头一慌,方想遮掩,可那蛇脑袋已得意地探出来了,“老子日思夜想了几千年,要做那九重霄上的太上帝,下辈子准能登基践祚!”
文公子望见烛阴,略略一惊,旋即释然地一笑。他问小泥巴,“你呢,除了往我脸上捣一拳以外,你还有甚么想法?下辈子想做甚么样的人?”
“做人便舒坦了么?”小泥巴叹气,“说不准做精怪还自在快活些。”
他想了想,道,“下辈子便让我做个小妖怪罢。”
(三十八)孤舟尚泳海
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呢?
小泥巴在地牢里小憩时,这个念头如撞在窟壁上的回音,在心里回旋。他做了个梦,恍惚间,草青柳黄,晓雾濛濛,他已置身于天坛山上。
他梦见自己坐在荆梁屋前的石阶上,与其说是梦,倒像是一段过去的记忆。那时天色微明,淅淅沥沥地落着雨。行箧沾了泥,放在身旁。他和微言道人坐在雨里,山海的轮廓在雾里抹得极淡,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易情,你会不会觉得待在咱们这儿教你委屈了?”微言道人望着雨,喃喃问道。
“不会,您为甚么说这些话?”那时的小泥巴赶忙道,“我留在天坛山便似是前世修了大德,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委屈?”
“咱们门派便似个凑合搭起的草台子,既无升天宏愿,也无甚经典可学,待在这里并无前途,即便如此,你也愿自称作无为观弟子么?”
小泥巴笑了,“道人,你瞧前数百代铸得神迹的人物,也不全是势家子弟、王侯将相。我觉得我待在无为观里就挺好,能在这儿吃饱穿暖,这便是我的愿望。”
白须老头儿徐徐吁气,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微笑:
“这也是我的愿望。”
老人望着雨点如泪珠般自穹顶潸潸而落,打在松林里,滚在芭苴叶上,发出清妍之声。雨落下后,大地便不会再干瘠,土缝里终会抽出新芽。于是他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飘雨清晨,那时尚在荒年,四处饿殍枕藉,他的娘亲周宁宁在他面前平静地逝去。于是他也会想起他的愿望,正如那收留他的破道观里贴着的楹联一般:“渡江一苇济时心。”
小泥巴看着他感伤的神色,一时愕然无言。
微言道人笑了笑,“娃子,你知道么?虽说咱们如今过得窝囊,往时却真心欲铸过神迹。你师父曾走过凶险的赛依德汗道,自昆仑山巅步上五重天,虽最后未可抵得天廷,却也是一伟业。”
“所以呢,这便是您与师父的愿望么?爬上天廷,尝仙桃,饮玉髓,不再为人世饥馁所困?”
“不,远不止于此。”微言道人摇头,他想起娘亲周宁宁的面庞,“我的愿望是让九州民寿年丰,不再有人会因冻饿而死。”
“传闻若得司列星官首肯,铸得神迹之人可携亲眷上天廷,我想让你师父多带昆仑山下的几人上了重霄,也好教他们脱了困厄。”
他的声音里忽染上一丝颓丧,“可惜这愿望终是未能实现,你师父自行过天磴,见过少司命后……”微言道人轻咳了一声,沮丧地道,“便掉了下来,自此阴阳经岔,神昏目朦,身子大不如前,已不能再上天磴了。若是可以,我倒想替她承此难,可惜我丹道平平,如今尚未医好她的法子。”
雨沧凉地打着莽莽草木,潮湿的风轻飏而至,像一阵寂寞的呼吸。小泥巴沉默了片刻,道:“既然你们的愿望未曾实现,那便由我来实现罢。”
微言道人一愣,雨珠爬过他深邃的眼沟,在壑堑似的皱纹间流动,像是泪水。他扭头看着小泥巴,分明是个瘦小的、身量未长开的少年,那腔膛里却已藏了一颗火一般炽烈的心。
“不,不,铸神迹的担子太重,会把你的肩头压弯。”微言道人忙不迭摇头,“易情,我同你娘……你师父只想让你挺直脊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那心愿既不实现,不便会如鱼刺一般梗在心里,教你昼夜不安?”小泥巴道,“道人,我觉得你的心愿很好,因那愿望并非你一人的愿望,而是全天下之人的愿望。凡是神迹,必从众人的心愿里生出。你把这种子予了我,我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让它发芽。”
须发皆白的老人只是叹息着摇头。他知道若是踏上这铸神迹的道途,前方等着的便只有火海刀山。
“唉,这只是我的心愿,并非你的。这愿望已拖垮了我同你师父,绝不想再连累你了。你的愿望又是甚么呢?”
小泥巴没立刻回话。他想起上天坛山前的那段日子,他如一只未开化的蒙昧小兽与野狗争食,在街市里爬动着乞吃,扒下发臭的饿殍身上的衣物来穿,幕天席地,颠连穷困。那时的他宛若行尸走肉,不曾有过自己的想法与愿望。只有人才会有所祈愿,是无为观将他变作了一个人。
于是他挠挠头,嘻嘻笑道,“我想变成个不饮不食的精怪,如此一来,便再不会腹里空空,饿得难受!”
道人以为他说玩笑话,眉头反舒开了些,笑道:“大多妖鬼都得进食,你若变了精怪,便得吃人血,有甚么好?”
“非但不必进食水,最好还能唤雨呼风,其神威上企天维,下被坤纪,昌披于世间。”小泥巴没理道人的话,只得意洋洋地笑道。“到了那时,甚么荒年、灾乱,全不在话下,我只消轻轻一吐气,天上便会下起如注暴雨;一张目,穹顶便能放起晴天。”
“胡闹话!哪怕是投胎转世,也哪儿能轮到你有这等良机?除非你向天廷神官敬了冰炭,贿了他们!”微言道人哈哈笑道。“不过,这般厉害的精怪,定是天下闻名的。你在这儿肖想,兴许会惹恼它,反倒先将你囫囵吞了!”
“有这样的妖怪么?”小泥巴反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