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38)
迷阵子忽而张口咬上了微言道人的臂膀,老头儿吃痛,哇哇怪叫:“你做甚么!”
迷阵子说:“我想吃肉了。”
微言道人将他甩开,心疼地摸着自己被咬出牙印的胖手,道,“老夫身上全是瘦肉,哪儿好嚼?”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只油纸包,小心地解开,递给迷阵子。迷阵子伸脑袋一瞧,是一只干硬馒头。
迷阵子接过纸包,急不可耐地一口咬上馒头,又扑眨着眼,道:“道人,你不吃么?”
微言道人摸着空瘪瘪的肚子,说,“吃过啦。”
迷阵子望了他半晌,将那咬了一口的馒头自口中取出,又包回油纸里,递回给微言道人。
老头儿道:“怎么,不吃了?”
迷阵子点头,“吃饱了。”
午牌时分,微言道人去了斋房。竹摇清影,油松覆墙,天穿道长坐于斗帐之后。
“微言,有时我在想,我离了势家后,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她的影子像氤氲的薄雾,在帐后叹息。“我是不是牵累了你们,教你们受了太多苦?”
微言道人坐在蒲垫上,拼命摇头。
“你是举世无双的三洞剑尊,做甚么事儿都不会有错的!凶年嘛…熬一熬便过去啦。”
天穿道长叹息:“我应尝试再铸神迹,这样你们皆不会因凶荒受苦……二十余年前我曾尝试过,可那时心志不坚,未能登上天磴。”
微言道人如鲠在喉,不知说何话方好。无为观算得朝歌中闻名的道观了,天穿道长曾近于神迹,文易情又曾位列仙班。可如今在凶年面前,他们皆渺如蝼蚁。
素屏映着日光,明晃晃的,如一块坚冰。天穿道长只说了这些话,却突而话锋一转,道:
“说起来,你们若是着实饥火烧肠的话,也可去祝阴石室中略寻一些银钱、供物。他如今暂且下山,石室中仍有颇多物件留存,若是卖了,却也能换得几个钱。”
微言道人听了,猛地抬头,“这…要是动了他的供物,老夫会被祝阴那小子打得屁滚尿流哇!”
天穿道长道:“无事。如今已至凶年,他也不是事事都斤斤计较的。”
微言道人犹豫着点头。在石穴外徘徊半晌后,他咬咬牙,入了祝阴的石室。
石室中痩石嶙峋,淡雾拥径,极深处立着一座高耸神像。那石像面目驳杂,腰悬银鎏金剑与玉琀蝉,似散着森然寒气。微言道人见了,悚然危惧。
他走到神龛前,看见牌位上书着“文昌宫第四星神君”,旋即明白过来,这便是祝阴崇奉的神君。微言道人看了好一会儿,又不屑地撇嘴,他素知这小子常偷偷给一天上神灵进香,可那神灵约莫是一次都未显灵过,在凶年里依旧教他们忍饥挨饿。
四处翻找了一番,祝阴这厮倒还有许多值钱物件,玉印银灯,金手铃、铜药鼎,哪一件都能换上钱。祝阴连荷囊都没带走,里头有些通宝。微言道人从他书台底下寻到了一只戗金乌木小匣,打开一看,却见里头散着些麻纸。
那纸页陈旧泛黄,其上字迹似遭了水,微微晕开。
微言道人擦了打火石,点亮镀银灯,就着火光定睛一看,却见那纸上写着:
“癸亥年建未月癸未,山冢崒摧,洛阳白马寺杂役僧殁。”
这行字底下盖着方印,印文如槱燎焰苗,是天记府的章印,篆字写的是“大司命”。一行清逸的字写在下头:“代受其难。”
微言道人看得怔神,接连翻了几张麻纸:“辛酉年建酉月戊辰,大燠,卫河枯涸,河东郡李氏十二人焦渴而死。”
“戊午年建午月丁卯,雨淹湘楚,家户无收。河源溢流,淹害八百户。”
“己巳年建寅月,禽兽逼人,性恶凶猛,咬毙十一人。”
厚厚的一摞白麻纸,皆写着过去人间曾遭逢过的灾荒。
水灾、旱灾、雹灾、地动、兵难…麻纸上似写着无数苦难,而在那麻纸述写灾荒的字迹下,皆盖着一个天记府的章印,不变地书着一行字:“代受其难。”
微言道人怔怔地捧着那些纸,心口像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神明也曾垂怜过人世么?会庇荫他们渡过茫茫苦海?
他曾见过在朝歌街头在经棚里叩拜的灾民,缭绕香烟里,神佛居于龛中,慈眉善目,却又高不可攀。
翻到了最后,乌木小匣见了底,只余一张皱巴巴的青檀宣纸,被仔细地叠好收放着。微言道人展开来,就着灯火察看。那似是一封尺素,其上的字迹寥寥,却约莫是被雨水打湿,墨迹晕染,已看不大清。纸缘有些已涸的污渍,像是许久之前留下的血迹,怵目惊心。
那上面并无天记府的玉印,笔痕浅淡。写信的人大抵是个文官,前面像是在写些近况,说书斋里缺些纸笔。微言道人眯着眼仔细地看,见得“只余竹纸数张,羊毫两支”…这些字眼。
可那字迹到了后来,便愈发潦草,失了端正,仿佛持笔人气力难支。水迹愈来愈多,漫过了纸面。
只剩最后几字能勉强辨得:“予一无长物,无以奉君。”
“唯取丹心一片,形诸笔墨。”
(二十五)桃李偶同心
左不正、易情和左三儿三人回到了左府中。
院里张灯结彩,花钗大袖、九品官服已备好,好日的红纸知单也已发了出去。女侍们夹道迎列,皆着新裁的绢裙子,庭里像开起了数十朵花儿。列尾站着着一身缎子袄的管事婆子,那婆子见左不正大摇大摆地回来,满脸的皱纹里却沁满了汗。她福了一福,讪笑道:
“四小姐,您回来啦!”
左不正东张西望,却道:“姑父仍不在么?”
婆子道:“哎唷,您在寻他?他如今虽不在,这几日却也在寻您咧!要老身知会他一声么?”
左不正冷笑:“不用。他要是在完婚前回府里来,你们便乱棍将他打出去罢。”
管事婆子听了,大惊失色:“老身怎敢对家主做这事儿!”
“那你到时便告诉我一声,由我将他打出去就行。”左不正蹙着柳眉,低声啐道,“他奶奶的,他搅黄了我七次婚事,我偏不信这回仍不能成!”
她话锋一转,又问道,“今日能成婚了么?”
听了此话,婆子忽而支支吾吾,半晌才道:“今…今儿还不成。”
“为何不成?”
“四小姐,您不知道呀。您俩如今成婚,可是将提亲、定亲的事皆略过不谈,并无待嫁,也未讨那‘五子登科’的彩头,这样急匆匆地成婚,不知要触多少霉头!”婆子屈起手指点数,“今儿正是己巳日,犯阳,正恰克夫,您自个儿是不怕凶日,可您的夫君却怕呀!”
左不正听了,确是有些为难。她虽天不怕地不怕,但着实是教七桩婚事栽在了她手里。瞧易情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在阴毒的姑父面前定是走不过三合。
“那何时可成婚?”
“明日便成。”管事婆子笑靥如花,“咱们今夜还需将庚帖奉在灶君神像前咧。”
左不正犹豫着扭头问易情,“喂,脓包夫君,你觉得若是第二天成婚,你等得及么?”
易情将两臂枕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全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