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77)
一股可怖的压迫感突而涌上心头,一刹间,司列星官们鸦雀无声,煞白着脸分道迎立。膝盖似棉花一般发软,有几人竟先兀地跪地叩首起来。
那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那几道字儿是我以前替上将星君随意拟的,那时头痛得厉害,便草草而就。你们改日教他自己再写几行罢,这副便别念了,我听着嫌丢人。”
来人道,缓步迈至天阙之前。他口里咝咝地抽着气,揉着手,似在忍着痛。单薄的身躯似一道轻飘飘的蒲苇。霞光映亮了他苍白如雪的面庞,墨黑的眸子里似蕴着清润星光。
易情向舌桥不下的星官们重重一揖,嘴角弯起,狡黠地一笑。
“劳驾通禀太上帝,便说——卑职前来复命了!”
(五十二)何处又逢君
长天之上,紫氛夹道,瑞云拥阙。
众星官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哑口无言。
震恐之情如惊雷,自头顶轰落到脚底。不知觉间,他们发觉神官群里已分开了一条道,像被斧钺自中央劈开。易情背着手,笑盈盈地迈步走上前来,旁若无人地踏进天阙。
“慢……慢着!”
有一司列星官慌忙叫道,额头上渗出豆大汗珠。
“何事?”
易情驻足,又笑吟吟地回过身来。瞧他这模样,众星官皆局促不安。昔日在天廷时,大司命冷面如霜,不苟言笑,如今这笑容可掬的面相,倒比身傍猛虎更教人心惊。
那星官支支吾吾,竟也说不出个一二。其余星官使使眼色,侍立的金甲天将当即了然。瞧这位上官虽扬眉吐气,颈中却锁一缚魔链,显是曾被天牢拿过。此人不是成就神迹的神人,而是个罪人!
金甲天将上前,不动声色地拦住其去路。其中一人沉声道:“司命大人,下官为您引路,您这边请。”
易情歪着脑袋,奇道:“我虽摔下凡间有些时日,却仍记得天上通衢。不必劳烦各位了。”他想了想,又滑头地一笑,“我懂啦,你们是想把我引入天牢罢?”
遭他拆穿心思,众星官哑口无言。大司命之位如今已然空缺,昔日的那位神君沦为阶下囚,这是紫宫中人尽皆知的事。金甲天将持戟横槊,豹眼圆瞪,猛然挡在他身前,粗声道:
“既然司命大人识相,下官便开门见山:卑职等受太上帝之命,需看押您于囹圄。您虽铸得神迹,在那之前却是罪神,请随咱们走罢。”
听罢这些话,易情脸上仍无惧色。众司列星官方想随天将一齐动粗,却见易情笑逐颜开。面上笑意如送暖春风,口里言语却似斩钉截铁:
“随你们走?凭你们也能对我颐指气使么?”
眼前突而一花,众神失惊打怪,先震出了一身冷汗。清风拂掠而过,烂漫香蕾如雨而落,忽而迷了他们的眼。待再定睛一看,星官们却见眼前的人影突而如墨迹般逸散了。一枚纸片雪一般地落了下来,墨色如灰烬,垂落于地。
司列星官们倏地回首一望,却发觉碧瓦朱柱的南天门中,有一人悠然立于石鼓旁,面上噙笑。
那是大司命。不过几息工夫,他便已迈入重楼,神不知鬼不觉,像一缕捉摸不着的幽魂。众仙有所不知,眼前这大司命在黎阳县里当了插手偷儿多年,能惑凡人心志,竟也可诓神仙耳目。
“诸位别急,我不过是前来省亲,只叨扰片刻。”易情笑嘻嘻地对他们要走,“我走啦,你们莫客气,别一路送我了!”
“司命大人,等……等等!”
司列星官叫了起来,金甲天将亦慌忙腾云去追。可未追出几步即一个趔趄,摔了个大马趴。天将们垂首一看,瞠目结舌,脚下的每一朵祥云不知何时皆被易情扯去了一块儿,飞起来颠来簸去,如没了桅帆的舟船。只片刻的功夫,大司命便挥袂而去,身影逸散于云海之中。司列星官们急得跳脚,有人却忽而叫道:
“我的……我的香火包不见了!”
天廷众仙日常用度开支皆以凡世供奉的香火来算。神官们身上皆带着盛功德钱和香灰的香火包。这香灰亦有讲究:需研得细碎,洁白如雪,矿灰、炉灰和得匀的方才算上品。此外,水沉香、白檀香烧出的灰却又贵些,神官拿这灰去购置诸物,便如人世间的通货般。
听这一叫,星官们皆火急火燎地摸起了蹀躞,这一摸却教他们登时瞠目结舌,身上的香火包不知何时已然不翼而飞。
他们猛然抬头,却见玉楼迢递,艳红的圆华花漫空飞舞。大司命在遥远的云尖上对他们莞然一笑,手里拎着一串用墨线结起的香火包,神色狡猾,如一只狐狸。
“这……司命星君沾染了凡世秽气,竟做出这等东偷西摸之事!”星官们手忙脚乱地叫道,慌忙指挥天将道,“去追他!去请增长天王、广目天王来!若是人手不足,便请云峰宫灵鬼官一齐来!”
碧霄如海,雪云似浪,玉麟金马仿若鱼儿,在空里翱翔。烟氛拥簇中,易情坐于云端,他将香火包一只只解开,突而喜上眉梢,从包中取出一枚宛若圆球的轩辕镜来。
此镜能映人间景色。他摩挲几下镜面,其中影影绰绰,渐而泛出山光水色。他从其中望见雨霰疏疏,弦管花城,望见车马欢哗,行客如织。最后他望见了在阴森地宫里搏斗的祝阴和左不正。刀光剑影间,两人浑身浴血,穿行于泼火中。
“须救他们才成……”
易情喃喃道,站起身来。
临近午牌,天记府头门处人流如潮。黑衣杂役和胥吏捧着红榜纸与厚厚文牒,熙来攘往,脚步如飞。易情躲在槐树下,指尖在身上一旋,墨迹流泻而出,将素白法服染黑。他从香火袋里掏出一把香灰,打了个响指。宝术“形诸笔墨”动用,在他手里画出了一支牛骨细拉花褶扇。
易情撑开扇儿,遮住脸,大摇大摆地走上前。皂吏凶神恶煞,欲来拦他。他却手上一晃,墨汁氤氲,画出一块枣木职牒来,皂吏见了不敢轻举妄动,便皆退下。绕过照壁,入了大门,便见得几个胥吏钻出膳房,嘴里仍嚼着蜜馓子。易情走过去,揪住其中一人,拱揖道:
“官人,敢问这天记府里如今是何人当事?”
胥吏蹙着眉,将一口馓子咬得咯吱作响,含混不清道,“还能是谁当事?自然是文昌宫第二星神君,次将星君呀!司命星君没了影儿,在那之后皆是他来理事。”
易情听得默然无言。次将星君?那厮司掌金石丝竹,生性散漫好逸。要他批文书,还不若教他击鼍鼓、跳云门舞。
以前次将星君闲来无事,便常拉自己去饮酒。大司命推托不去,次将星君便将大瓮搬入三堂里,将府中搅得酒气熏天。有几回大司命拗不过,只得陪着一起吃百花酒。后来不胜这杯中物之力,上凌霄宝殿迟了,被太上帝罚在殿外连跪半月。在那往后他便怕了,再不敢与好逸恶劳的这厮一同衔杯了。
易情翻着白眼道:“瞧他成日里游手偷闲,也能过得了考课么?”
胥吏一听大惊,继而心头火起。次将星君如今乃天记府的当事之神,也是可这般轻慢嘲弄的么?于是当下扭头,便想瞧一瞧这冷嘲热讽的人究竟是何来头。这一瞧不要紧,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张谙熟的面庞,一下便将他吓得三魂七魄直飞,舌头打起花结,当即伏小,颤声道:
“大……大司命?”
易情猛地收起褶扇,笑如有春风熏染,眼波似滟滟湖光。他像个身形单弱的少年郎,可胥吏们皆似见了猛虎般两股战战,忙不迭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