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74)
“嗯,算啦,你是哪方牛鬼蛇神,我如今都已不奇怪啦。”易情撑着脸,往雨雾迷蒙的空里吁气。“总之,我要活过来,去想法子对付那群灵鬼官,你要我身上的甚么玩意儿?尽管拿去罢。”
他仰起脸,望着洁白飞散的纸屑。碎屑悠悠落进他掌心里,像开出了一朵白绒花儿。
如今他时而觉得头痛欲裂,夜中时常难寐,嗅觉尽丧,左眼已瞎。
“这回是不是要取走我的另一只眼了?”易情问天书道,神色却意外地坦然,“还是要心肝脾肺?你喜欢哪件,便拿去罢。”
淡墨横溢,山河犹如纱中幽影。渺渺烟雨中,天书沉默无言。
良久,它道:
“我要你的味觉。”
易情反而十分惊愕:“怎的了?上回不是嫌我小气得紧,夺了我一只眼么?这回却又手下留情了?”
世人常道神灵喜怒无常,若天书也算得神灵中的一支,易情想,天书心海底针,这话大抵是不错的。
比起丧失手脚脏腑,这回的代价可谓轻得过分。天书并未回他的话,却话锋一转,笑道:“可惜,可惜!你以为味觉便不紧要么?我取了你舌尖滋味,往后若是有哪位你心仪的姑娘给你送饭食,其中好滋好味,你也约莫是尝不出来的啦!”
易情吐舌:“死都死过几回了,还眷恋那人间滋味作甚?别废话啦,要拿甚么,尽管拿去罢。”
纸屑化作狰然利爪,搭上他的面颊,往他口里一点。易情忽觉眼前十色五光迸现,刹那间,魂神似被大力撕扯。有一片仿若从舌尖溜去,倏忽不见。
纸屑化作狂庞烈风,将他往远处推搡。墨画似的世界开始松动,墨痕从山影中洇出。易情只觉手脚正在溶散,低头一看,指尖已然化作点点墨迹。
他仿佛在穿过一张透明的壁障,天书在离他远去。他回首一望,只觉墨色的天地悄然消弭,他似在水中望月,镜里看花。
天书在他身后再度问道:“你要改易甚么命理,又要在何时活过来?”
这似乎已成了每回死时的惯例了,天书总会问询他将会去往何处。易情思忖片刻,道,“在我杀死鬼王,下山归来之后活过来罢。”
他想,前一次约莫是回溯的时候太近,因而即便他得知了杀死观中诸人的幕后黑手,却已无力回天,若是返回下山回观的那个时刻,又好歹不必再经受一次降妖剑穿胸之苦。
正待着天书将他送去那个时刻时,易情却听得天书窃笑:“文易情,你快死啦。”
“甚么意思?”易情蹙眉,没好气地望向它。“我不是已死过许多回么?为何又说我快死了?”
天书说:“你的肉身几度息灭,却还能凭着我回生,可魂神却不行。神气疲累,心中伤挫,你猜,你还能支持到几时?”
易情眼见着周遭水雾愈发浓厚,天书的影子渐浅,禁不住开口讥刺道:“既然你这么盼着我心灰意冷,这样罢,不如你跟着我到人间瞧瞧,看我究竟能熬到甚么时候?”
漫天纸屑忽如疾风骤雨般浇下,眼前仿佛被密密茫白摆上了一道厚屏。天书在雨里向他低笑,说:
“不,我就在此处等你。”
“——因为你,很快又要到这处来了。”
刹那间,地转天旋,易情跌入了一片黑暗里。
(五十四)红线两人牵
夕晖金澄,晚霞似醺然酡颜,红艳艳地铺在天边。
螽斯滴溜溜地叫个不停,茅屋里四处皆是孔洞,风声交织,像有人在轻声吹鼓叶笛。
易情艰难地睁眼,只觉胸口裂痛非常。低头一望,只见松垮的襟口里裹着层层厚布,鲜血洇红了裹伤的布条,正往外汩汩淌出。
他倏然想起,这是他下山后归来的那一日。他下山之后,为杀大力鬼王弓槃荼,降妖剑曾透体而过。如今他方才被祝阴背回观中,用疗伤金津与刀尖药暂且吊着些儿命。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易情猛地抬头,却见空里有个透明的影子,依稀可见是个人的模样。可那人却生得古怪,身子似是用纸屑堆作的,并无眼耳口鼻,正是天书。
天书蹲身下来,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如你所愿,我送你回来了。”
易情没想到先前自己随口一说,却真引得它入了凡世来,却也不惊,只是道:“你先前不是说,要在那死后的世界里待到我再回去么?怎地,如今肯出你闺房啦?”
人影只是格格地笑,“我来瞧瞧你这一世会活成甚么样子,瞧得闷了,自然会回去。”
柴扉上忽而传来轻轻的叩响。易情扭头望去,天书在他身后道,“这该是你的好师弟来给你送饭食和药了,如何?你如今要怎么做?”
那声音犹如唧唧暗虫声,听来森冷而教人意乱。易情蹙眉,想挥手将它赶去,此时又听得天书缓声道:
“你那师弟将你视作妖物,心里愁闷,欲将你祓除。但他又记挂着你恩情,觉得不可杀死恩人,因而他会向灵鬼官众求情,可如此一来,反而却害了他性命。”
纸屑积聚成的手臂似是轻轻地搭上了他的肩,教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背后回荡:
“文易情,我知你重活一次,便是为了救他与观中之人,如今你要如何救他?是杀了灵鬼官众,还是逃到天涯海角?给我瞧瞧你的手段罢。”
易情从袍袖边撕下一道布带,系在已瞧不见物事的左眼上。天书忽见他余下的右眼里闪着淡漠的寒光,那仿佛是冻野上的凝霜。
他忽而往后一样,倒在了茅草堆里,任凭叩门声一声叠一声地响起。望着透光的茅顶,易情漠然地道:
“这便是我的手段。”
祝阴在门外立了许久。他一手捧着木托,木托里盛着生肌散剂与槐花汤。彩瓷碟里装盛着小葱羊肉烩面,一只金黄外皮的厚肉鸡腿,这些都是师兄爱吃的菜。他大清早起来,便到山下怀庆镇里寻了些胡荽,又去挖了些黄姜,在后厨里熬药,忙活许久,方才备好易情的饭食。可不知怎地,等到了易情的茅屋跟前,屋里头那人一声儿也不应了。
易情在下山归来之后,伤势虽重,却也有说有笑,聒噪不已,今日却变成了只塞嘴闷葫芦,教祝阴颇为纳闷。
“不对,不对,师兄伤重如此,定是不能起身开门的。祝某怎就忘了呢?”祝阴在心中暗自嘀咕,略定了几分,便又伸手叩了叩柴扉,道,“师兄,祝某要进来了。”
他伸手一推柴门,却惊觉那门扉被从里头锁住了。风儿从门隙里一探,祝阴发觉已扣上了插销。
看来是易情自个儿拖着伤爬起来,在屋中将门锁住的。祝阴愈发困惑,再叩了叩门,道,“师兄,您将门锁着,祝某无法入屋啦。”
莫非易情是已昏过去了么?祝阴心里忽而涌起一股难言的焦乱。他望了一眼木托上的槐花汤,兴许是他在后厨里耽搁了许多时候,师兄伤势渐重,难以支持。
门后忽而传来一道冷峭的声音:
“滚。”
祝阴愣了一愣,凑到门旁轻声道:“师兄,您醒了么?祝某可是吵着您了?”
隔着柴门,他听得易情的声音微茫飘来。那声音如塞川冰雪,带着终年不化的寒意:“你听不见么?我叫你——滚。”
门外渐没了响动,晚霞落进柴扉的隙里,一丝丝泻落在地。易情仰躺在茅堆之中,望着茅顶上的透光孔洞,星子隐缀在鼠鼻红的天幕上,像一粒晶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