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68)
因而他对凡人失望了。
七齿象王把弄手里的金瓯杯,喃喃道:
“不过是卑人长久以来的一缕痴念罢了。”
他撇过脑袋,阑干外人潮汹涌,行客挨肩擦背。七齿象王沉思片刻,指着那群行客轻蔑笑道,“不如这样罢,我二人赌上一赌:世上人皆是利欲熏心之人,如何?”
微言道人笑吟吟地道,“老兄要如何赌?”
“取黄金十镒,从这楼上抛落下去,究竟有几人会立时奔过来争抢。就赌此事,成么?”
七齿象王露出一口森然贝齿,“卑人赌,整条南街的行客都会来抢那十镒黄金!”
十镒黄金,已能包了一个寻常人家大半辈子吃穿用度。若是摆在微言道人面前,定也会教他颇为心动。但微言道人却神秘地笑着,摇首道:
“老夫赌,无一人会来争!”
两人间忽而陷入一片死寂。
七齿象王本以为这厮即便要赌,也会在他的数儿上减下几个。比如赌这街上有一人能坚守本心,不屑金钱名利。不想这胖老头儿竟口出狂言,说整条街上的行客皆会对十镒黄金无动于衷!
“哈哈,胡老弟果真人如其名,真会胡诌!世人皆爱财如命,甚而为财害命,哪儿有无人拾金银的道理?”七齿象王捧腹大笑,旋即阴了脸,正色道,“你真要这么赌?”
“是。”微言道人骄傲地挺起胸膛,活像只充了气的鱼鳔。
“这可是事关铸神迹的赌局,咱俩都在太上帝面前发过诅誓,可不得儿戏!”
“老夫哪里在儿戏?”微言道人拍着腿道,白须气得颤颤颠颠,“老夫早已打定了赢你的心思!”
他这般一说,七齿象王倒摸不清他葫芦中卖甚么药了,只得扬声对私卫队兵叫道:“取十镒黄金来!”
私卫队兵的影子贴在楼柱后,听了叫声,窸窸窣窣而动。此时微言道人却又对其叫道:“慢着!过来过来。”
那伙私卫队兵似是平日里受了这老油鼠的赂,乖顺地过来了。微言道人伏在他们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话,最后满意地拍他们的背,说:“成,将黄金取来罢。”
黑衣人们点头称是,攀上山岳楼阑干,往楼外跃去。影子像蜻蜓点水般擦过檐瓦,不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七齿象王满心疑惑,问道:“你与他们说了甚么话?”
微言道人笑嘻嘻道:“一些体己话。”
象王不解,摩挲着手中酒杯,心里火烧火燎地焦躁。他在想,微言道人为何如此成竹在胸?放眼望去,这南街上尽是些葛衣老农、吆喝行贩、上杆耍戏人,个个衣衫朴素褴褛,眼带疲色,有谁能抵得过黄金诱惑?
凡人必定逐利而行。待会儿待他将黄金撒下,定会引来众人争涌。这场赌局注定是他的胜利,象王忿忿想道。
可不多时,私卫队兵们却扛着一口夔纹大鼎过来了。有操使火术的队兵伸指,在鼎下点火。鼎中热气如烟如雾,像地锦一般在山月楼中铺开。
“那是甚么?”象王望着那鼎,惊道。
微言道人笑容可掬地道:
“是黄金。”
一股不祥的预感忽而涌上心头。私卫队兵们将鼎扛至阑干边,对底下喝道:“让一让!让一让!”旋即使出吃奶的劲儿,将铜鼎倾翻。
一股灼热金流忽而自鼎中溅下!那浆水带着骇人火热,仿佛能将人肌肤烫烂。行贩们纷纷惊叫,惊恐地往后退去,不敢沾染半点。
这厮竟将十镒黄金熔化,倒下人群之中!
街上人人望着那沸腾金浆,惊怖不已。
七齿象王瞠目结舌,面色煞白。
微言道人站在阑干边,背手而立,脸上挂着那副神秘的微笑。
“你瞧,左老兄。”他说,“十镒黄金算甚么狗屁?这世上也不是人人皆财利熏心的罢?”
(四十六)何处又逢君
七齿象王愕然无言。
他望着微言道人,仿佛不认识这人了似的,两只眼翻翻覆覆地在其身上扫掠。这胖老儿捋着白须,星冠云履,倒颇有仙风道气之相,可象王却知那皮相下却藏着副油滑嘴脸。
他突而想起此人曾被延请作文家座上宾,只因其极擅扯空砑光,口坠天花,任谁都会被那浸过蜜的口舌欺瞒了去。
象王两眉一撇,心焦地抚着金约指,往香架上瞥去一眼。草香还未烧尽,微言道人呵呵笑道:“左老兄,咱们的赌方才打了一局,你这便想敲退堂鼓么?”又捏鼻吐舌地嘲弄道,“临阵脱逃的皆是冇胆鬼!”
七齿象王烦躁地吐气。虽说这厮耍了滑头,可败给凡人的滋味着实不好。他心下略一忖度,忽而笑道:“还是胡老弟有本事儿,只是这第二赌……不知老弟可否嬴得?”
微言道人骄傲挺胸,像亮冠的大雄鸡。“您尽管出题!”
象王打了个响指,几个酒妓便忽而热切地围上来。她们戴着马尾丫髻,发丝乌漆漆、油光光,姜黄袄儿上绣赭茎桃花,像蜂蝶一般舞过来。微言道人被粉臂玉笋淹没,发狂地大叫:
“做甚么?这是在做甚么?”
象王哈哈笑道,“老弟方才不也听见了么?这第二赌的内容,便是赌凡人是否能断欲去爱,不为美色所惑。”
微言道人拼命摆着袍袖,要从酒女群里挣脱。他叫道,“你这打的是甚么破赌?你们这群秃瓢沙门需忍色忍欲,咱们道门才不同,男女相交乃是天地阴阳正道!”
象王却只是微微一笑,“卑人既信守诺言,要同胡老弟赌上三局,不做那没胆鬼,老弟也总该言而有信,同卑人赌到最后罢?一开始卑人便说了,凡人贪财、好色且怕死,老弟如今是想投降啦?”
微言道人直着颈子,红脸半晌,支吾道,“成,成,就赌这个题罢!”
话音方落,那酒妓们便婷婷袅袅地凑上来,端起吉祥纹杯儿就往微言道人口边送。为首的一位尤为勾人,着一条红绣裙裾,脸蛋儿似只有巴掌大,粉腮玲珑,一对黑眼波光流转,像泛着烟浪。那酒女嫩如青葱,却又带着惑人熟韵。迤迤然行过来,往微言道人怀里一倚,便似拂烟柳丝般软在他身上,糯糯地叫道:“官人……来寻快活呀!”
微言道人慌忙摆手,冷汗淌进颈窝里,支支吾吾道,“你自个儿去寻便好……老夫……老夫是有妇之夫……”
他打了一辈子老光棍,连姑娘的小手都不曾牵过几回。此时那酒妓贴近前来,他只觉如天崩地坼,一颗狂跳的心几欲冲出喉咙,大念“道常无欲,乐清静”,再狠瞪一眼七齿象王,只见象王微笑着看他,似在欣赏其丑态。微言道人心下大恼:甚么女人!甚么美色!断了欲念他便活不成么?
红裙酒妓却笑盈盈地斟酒,将杯贴近他嘴旁,声音似宛转莺啼。“官人,您这般虎精龙猛,再将奴家纳为妾也成呀。您要是见奴家姿色尚可,便权且将这酒当作合卺酒,一口吃了罢。”
微言道人目眩神迷,这女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楚楚勾人。
他险些要沉溺其中,可当那琥珀似的酒液递到唇边时,他却猛地醒悟了。他常年炼丹,在丹材分辨上极有眼力,即便气息轻微,他却发觉那酒里掺了会致人昏厥的山茄子。
胖老头儿大惊失色,猛地推开酒杯,叫道:“老夫一心一意,这妾纳不得了!”可那酒妓却不依不饶,像刷了鱼胶似的粘上来,将衽领松了些,露出嫩白如豆腐的胸脯,一股妩媚暗香浮上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