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21)
“那为何要…救我?”
祝阴说:“因为此处有神君大人牌位,算得神君大人面前,不可有半点血污沾染。”
神君大人,又是神君大人。易情哑然失笑,缚魔链在颈中一片冰凉,他无法对祝阴说,自己便是他所供奉的那位神君。
这时却听得祝阴轻声道:“师兄…有时真是和神君大人颇为相似。”
“…为何这样说?”
祝阴低低地笑,神色里却有道不尽的哀思,“一样的笨。总会将自己逼到遍体鳞伤,却又遮遮掩掩,不愿教旁人知晓。”
“祝某已经看着他这样自害…许多年了。”
易情无言以对,脑中却一片空白。祝阴似是对大司命颇为熟识,可他为何却无太多关于祝阴的记忆?莫非他身为灵鬼官时,一直都是远远观望,不曾走近?
正昏沉地转着脑筋时,祝阴发话了。
“师兄,你莫要误会。祝某不是在夸赞你。你又笨,又是个妖怪,真是教人讨厌,比不上神君大人万万分之一的好。”祝阴低声道,“是不是把你丢出去,一辈子锁在别人家里,祝某就不必再见你的面?”
缓了一阵,头痛稍解。易情捂着头,说,“你既然讨厌我,见我牵缘线时,又为何一副不快的模样?”
“哼,那是因为瞧师兄要去祸害别家姑娘,替她深感痛惜罢了。”祝阴冷笑。
说着,祝阴扶正了易情的脑袋,松了手,嫌恶地拿绢巾抹了抹手。
“下不为例,要是下回师兄倒在路上,祝某可万万不会救了。”
易情说:“可是我又笨,又是个妖怪,还很弱,要是一不小心死了,依咱俩之间牵的缘线,你是不是也得陪着一块儿死?”
祝阴向着他,红绫后的双目仿佛绽出一片冷冽精光。
易情接着道:“不如这样,你且入左家,护我周全。想杀我的人是那左家的家主,若有你在,我既不必与那姑娘画红线,你也不必忧心我猝然与世长辞,带着你一块儿想死,是不是项划算的买卖?”
“胡说八道!”祝阴怒喝,“要祝某随你一起入左家?是要祝某做个伏侍你的厮儿,还是做个替你梳妆的丫头婢子?”
易情只道:“左家想召鬼王现世。”
祝阴沉默了。
易情接着道:“你杀了鬼王,众鬼群龙无首,自然势力大减。这样一来,你杀妖鬼岂不是更为方便?是不是能更早再见你那位神君?”
果然,一提到“神君”,祝阴便沉默不语,神色凝重。
正思忖时,一个影子忽而从殿门处探出头来,佩刀的少女大摇大摆地走入三清殿中,见了易情,奇道:“脓包,你怎地躺在这儿?头上怎伤了一片?”
易情靠在祝阴的膝上,舒舒服服地道:“我吃多了酒,醉卧美人膝。美人伤我心,我伤头盖皮儿。”
左不正不理他的胡言乱语,叉着腰,说:“方才我与那漂亮道长商议了一番,咱俩的缘线是结不了了的。钱我也不收回,就当是予观中的善款。可这样一来,我那臭姑父准蠢蠢欲动,欲要寻个法子杀你,你说该如何是好?”
易情倒答得很快:“那便寻个护卫,保我性命罢!”
少女狐疑地看过来时,他说:“我已寻到了个好人选。那人会施两样道法,神通广大,又曾是天廷武官,体壮如牛。咱们将他带回左家去,他定能防下你叔父的种种偷袭,你说好么?”
“好自是好。”左不正蹙着眉,问道,“可你说的那人,又在何处?”
易情捂着额坐起来,拍着祝阴的肩,丝毫不顾对方的脸黑成了一片,“向你隆重推介我的便宜师弟!”
“师弟?你俩不是不相识么?”
“先前不认识,可方才我俩略略一叙,他便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欲入我师门,甘做我小师弟。”易情笑嘻嘻地道,“他说,他能做个伏侍我的厮儿,还能做个替我梳妆的丫头婢子。”
“你看成不?咱们就要他了!”
(十四)桃李偶同心
天坛山上正闹得不可开交,而百里之外的黎阳县中,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头儿正背着一身蒲芦,在街头闲晃。
微言道人头拢冲和巾,着一身披纱大褂。他慢腾腾地踅到了药市中,只见一个头裹牡丹粉巾子的柱州人牵着几只橐驼在摊棚边歇脚。山客们驮着背篓,将一张张油纸铺开,把采来的、还带着清露的草药放在其上。人人皆脸色凝重,面黄肌瘦。
街市里弥漫着一片死寂,一张张干瘦的面皮麻木而悲凉。一个戴蓑笠的老农低声叹息:“收成不好,草木枯败,凶年到啦。”
他拿枯槁的手翻着油纸上的几株可怜巴巴的苦菜,缓慢地道。其余人似也有同感,或轻或重地叹息,哀声连成一片儿,像浪涛般起伏。饿殍伏在斑驳的墙根边,乌蝇在其上嗡嗡地盘旋。
微言道人也寻了片空地坐下,展开油纸,将自己腰间的葫芦一个个解下。他背着无为观人下了山,一个人解下船缆,渡过卫河,就是要将近些时日炼成的丹丸拿下集市里卖钱。无为观里的人也是人,人需要吃饭,饭得靠银子换来。
胖老头儿坐稳了,将两只大掌搭在膝上,对那老农摇头道:“老弟,你说这话可不对,凶年可没来。”
“凶年怎地没来?”老农摇着头叹息,“我家高祖曾说过,灾荒一甲子一转,总归要来。凶年来时,天上的鸟雀皆会折翼,地上的走兽遭遇瘟病。到头来无一人能活,皆是定数。”
周围的山农窃窃私语,有人说:“倒是有这么回事儿。只是咱们天相祖辈叫它‘荒年’,米豆皆被争着食完。他说,是地上的人太多,地里的粮却有限,于是神明大人想出了这法子,要考验咱们。积德多的人能活,上辈子造孽的人便该死。”
另一人道:“不对,不对,俺们烈祖传下来一句话,说是‘福祸相依,吉凶分庭’,说的是这天下的吉与凶皆有一个定数儿,若是有人将福气拿走了,那剩下的人便该遭殃。”
有山农嗤笑道:“哈,会有谁将福气拿走?即便拿了,又会拿到何处?”
方才那说话的山农道:“俺们烈祖说,会被拿到天上。只有神仙才配享福,俺们凡人生来便是活该要吃苦的。”
他仰起头,黑黢黢的脸向着澄净的天宇,向往地道,“烈祖还说,所以天底下的人都想攀到天上。这样一来,便再也不用受苦了。”
微言道人默默地听着他们这些话,摸了摸饿得震天响的肚皮。他想起天坛山里自己的那亩围着篱笆的菜田,近年来时而大旱,时而暴雨,今年地里泡烂了菜根。他去寻野菜,草叶却又时而被山洪冲走。他们是道门,香火钱进得虽多,却又在下一回给受灾黎氓画消灾符时用了去。他们平日里少敛财,也难糊口。于是近些日子里,秋兰随着微言道人搓泥丸子,再由这老头儿拿到市上卖。
胖老头望了一眼药蒲芦,忽而鼓起两腮,开始扯着嗓子叫卖:“金精大丹,一分十丸!养性无病,益寿延年!”
一旁的路人却笑:“凶年到了,咱们填肚子还来不及呢,谁屑吃你那养性丸子?”
又有人走到微言道人跟前,问道:“有吃了能填肚饥的药丸子么?”
微言道人方想开口,可腹中当即应景地响起一阵辘辘的饥声。旁人轰然大笑,有行人道:“看来吃再多的药丸子也练不成辟谷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