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42)
他欲用墨术将断瓦残砖复原,可望了一眼顺袋中寥寥无几的铜钱,苦不堪言。于是文坚持笔置辞,在字册上又画了些服五神符咒,作了篇禳婚解煞疏,打算拿这些符纸下山去卖。
临下山前,文坚去茅屋里看了一眼。小泥巴蹲在墙角,额抵在膝头,嗒焉自丧。他已不进食水两日,憔悴得如一具骷髅。
文坚走过去,蹲在他身前,捧起他的脸。
“昔日是谁说了,哪怕是有人往我嘴里塞死耗子,让我吃泥水,我也得笑出来?现在倒好,你倒先哭丧着脸了。”
小泥巴双目无神,口唇干裂,怔怔地望着他。文坚伸出两指,按住他面颊,轻轻一提。
“笑一笑,只要笑了,悲伤苦痛便尽皆不见了。”
斜阳爬上鹜背,夕晖铺满卫河。
文坚背着行箧下了山。他走到山脚,却见一个着赤袍长须的老头儿正坐在石阶上,翻着图册看,却是福神。见他前来,福神撑着藜杖站起,神色却有些为难。
“小娃娃,你下山来了,想必是已除了游光鬼罢?”
文坚直直地盯着他。“您一早便知游光鬼在此山上,却还让易情去亲手除他?”
“若不是你们去降治游光鬼,那鬼反而不得安息。如今天从其愿,他见到了故人最后一眼,老拙想,此事虽对你们残忍,却是最好的结局。”福神叹息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净天地咒,交予文坚,“这是老拙画下的符,你往后将其贴予观中罢。咒文为‘内外贞利,福禄延长’。如此,观中秽气便当涤净,老夫也好降福于此地。”
文坚礼貌地打躬,收下符咒。他与福神相伴,往山下而去。
他在山下搭回了书画摊子,学着小泥巴一般画符箓、卖字画,只是他的字极寝陋,仿若长虫,旁人见了那字儿,倒觉心门作呕,不敢来买。福神也陪着他叫卖,一个尊贵的一品大仙,每天如京巴狗一般跟在人后头讨好地笑,只求卖得一二张符箓,文坚将此景收入眼中,只觉好笑又心酸。到了夜里,他们便卷铺盖入桥洞,凑合着同叫花子睡上一夜。
如此过了一二月,天坛山上的小泥巴方才从悲伤中醒过神来。
他是星官,不进食水亦不会死。如此算来,他竟在那黑魆魆的茅屋里呆坐了数十日,犹如行尸走肉,对外界一概不闻不问。
茅屋地上留着张字迹张牙舞爪的字条,他此时方才慢慢爬起来,捡起字条来看,是文坚留给他的,讲的是文坚下山去挣修缮楼观的子儿了,要他多留心些自己。
跌跌撞撞地出了茅屋,他忽觉耳目一新。天坛山依然风暖日丽,卫水熠耀,燕子努翅,银鱼跳波,几株杨柳亭亭立于岸边,如袅娜女郎。
天坛山春景依旧,只是不见故人。迷阵子故去后,此处更发如一荒冢。悲伤如酒,在他胸膛里酵酿,越久越醇。
小泥巴下了山,走到黎阳镇上。他踉跄着走过喧闹街衢,卖地轴儿的走贩,形态各异的签举面人儿,棕黄飘香的蔗糖稀,踢毽子的姑娘们,他仿佛走在画中,一切如故。画卷的尽头,他看见了一个寒酸简陋的书画摊子,却有不少花枝招展的女客聚在前头,格格地发笑。
有个着云气纹大袖裙衫的女子拿过摊上的黄符,吃吃笑道,“小郎君,你这禳婚符有用么?能不能教我早些寻到好人家?”
书画摊后的那人笑道,“姑娘可买下一试,贴于家中,不出七日保准有效。”
那姑娘从荷包里取了些铜钱,放在木桌上,拿娆媚的秋波勾他,“我听闻你这儿还有一件仙术,能给自己与心上人之间牵上缘线,不知小郎君可为小女子施否?”
“姑娘的意中人姓甚名甚?”那人取出天书纸残页,点了朱砂,问道。
“不知小公子你尊姓大名?”
“敝人文坚。”
云气纹裙的姑娘喜色飞上眉梢,抚掌道,“不错,就是文坚。你快快将我的名儿同文坚连上红线。”
那人无奈,似有些不耐,却仍强笑道,“姑娘,敝人卖字不卖身。”
周遭围看着的女眷一顿唏嘘,似是颇为失望。又叽叽喳喳地看了会儿热闹,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人散了,小泥巴方才挤得上前去。只见木架上贴满七拐八扭的黄符,符纸在风里轻扬,露出其后之人的俊秀面容。
文坚正低眉研着墨,神色沉凝,眉眼如素净的山水画儿。他身形清癯,一袭白衣如明月积雪。
小泥巴望着他,一阵恍惚,不知觉间,那欺压自己的魔头已长成一位如花似玉的翩翩少年郎了。
非但如此,为了挣修葺观阁的银钱,他如今已会对旁人作出笑脸了,哪怕本就心不甘情不愿。
“你怎么来了?”文坚抬头,看见是他,十分错愕。
“我……我心里转好了些,下山来散散心,顺带看看你这儿需不需帮手。”小泥巴挠着脸,很是歉疚。文坚一定将他失落时的颓态看在了眼里。
“不过挣一二闲钱,还无需劳动你。”
小泥巴却先发问:“你哪儿来的天书纸?”
文坚一愣,旋即脸红,吞吞吐吐道,“出文府前……我偷偷藏下的,一直藏在贴身香囊里。不过只数张,多的却是没了。要不是急着用钱,我倒没打算用的。”
拿天书纸用在挣几个破子儿上?小泥巴哭笑不得,他总算明白文坚为何如此宝贝自己的那香囊了,天书折起时便如蚕丝软绢,可叠成小小一片。他凑过脸去看,只见木桌上确摊着一张残页,有一半已写了些名字,其间用朱砂画了红线。
文坚解释道:“画了缘线后,便如赤绳系足,可成一件媒事。我凭着这半张天书,倒挣了不少银子。”
“你画了红线后,真能教那男男女女你侬我侬,花前月下起来么?”
“我画了几对儿,确是不赖。”文坚冷笑了一下,“他们见了另一个,便立时似干柴遇了烈火,生米煮成熟饭了,直爱得死去活来。”
小泥巴望着那天书纸,啧啧有声。他抚着下巴,忽问文坚道:“我也想写一写,成么?”
文坚虽不大乐意,可看他方从失却亲朋的痛苦里走出来,便不情愿地点头,“你不写甚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便成。”转首去青砖上晾晒方写好的字符。
见他不顾自己,小泥巴顽性忽起,他走到木桌前,蘸了墨,先写了俩字儿:“易情。”
又瞧了瞧文坚,他仍背对着自己,闷声抚着青檀宣的皱角,小泥巴放心下来,再写俩字:“文坚。”
他胆大包天地蘸了朱砂,将他俩的名儿连起。
可扭头看去,文坚却无甚反应。
“易情?”文坚忽回过头来,眉头紧蹙。小泥巴吓了一跳,慌忙搁笔。
“怎……怎的了?”
“你今夜想吃甚么汤水?”文坚问,神情平淡,一如既往。“我先去择点白蒿来,你吃得惯么?”
见小泥巴点头,他便扑着灰起身走开了。甚么天雷地火、郎情妾意的模样儿,半点没有。叫卖粗货泥人的货郎走过来,蝴蝶车推过去,遮住了文坚瘦削的背影。潮润的青石巷里,小泥巴怔怔地听着犬吠,半晌无言。
小泥巴失望万分,心里却忽一颤。莫非文坚喜欢人时的样子,同如今所差无几么?
不对,心境变化的应不止是文坚,他自己也应受天书影响,对那厮一见钟情方是,然而如今却一切如常,淡如白水。若非天书不起效,那便是情愫早已结下,不知在许久以前,他们的缘线已然牵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