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26)
祝阴打探过神君过往,得知他是自天廷被贬下的神仙。在天记府之时便在着手补修天历,担承人世灾荒。天书是他在被贬之前避过睿圣耳目吞入腹中、从而带下人间的。也正因吃了天书,他方才能在缚魔链紧缚之下使出宝术“形诸笔墨”。
祝阴无力阻止他替世人受难的行径,因为这是神君的愿望。
长夜漫漫,他只能轻手轻脚地来到书斋,替不省人事的神君换下血衣,在伤处洒上石蜡红粉,用细布裹好。夜里,他变作小蛇,躺于神君身侧。神君呼吸微弱,神色痛苦,常有日薄西山之态。见了神君这副模样,他心痛如绞。
又是一日清晨,神君拖着伤体自榻上而起。他洗漱罢了,再度摇摇晃晃地坐在红木案前,惨白着脸翻开天书。
祝阴在林里捉了几只雀儿,煲了粥送进书斋。他见神君又在提笔写字,蹙眉道:“神君大人,莫再劳形案牍了。你改天书字迹,替人消灾,他们可知道此事?会感激你么?”
神君摇头,“人需要感激,神仙却不需要。我受痛一时,便能造福他人一世,再苦累些也值得。”
祝阴放下木托,颤声道:“哪止是你受痛一时?见你受伤,我心里也痛得厉害!”
神君抬起脸看他,脸上浮现出虚孱的笑。
“别担心,小蛇。我不会死。”
他将天书展开给祝阴看,“你瞧,每一行字、每一页里都凝结着世人的心愿,在实现它们之前,我绝不会抛却这世间。”
心愿。
凡人的心愿,真有这么重要么?
晨光清浅,鸟鸣啾唧。祝阴与神君步入清早的紫金山,寻生火用的枣枝与果腹野菜。他一面走,一面心猿意马地想着此事。
入天坛山学道后,他碰见了形形色色的凡人,于是便知晓了林林总总的心愿。他知天穿道长欲登天磴,上抵天廷;知微言道人欲远灾荒之害,得终日饱食;知迷阵子想安闲度日,左不正想独当一面,三足乌与玉兔欲珠联璧合,再不分离。
他的心愿又是甚么呢?
祝阴的目光落在神君孱羸的背影上。
他很贪心,他有盈千累万之愿。他不愿尝爱别离苦。他想要神君得偿所愿。
忽然间,行在前方的神君两肩一颤。祝阴听见他欣喜的叫声:
“祝阴,快看!”
祝阴快步走去,与他并肩。却见碧山苍苍,青萝如瀑,他们立于一巨壑之前,被湮没于缭云绕雾之中。雾水像被擦拭一般慢慢拨开,他们隐约窥得深谷里的状貌。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震撼感迸发于祝阴心头。
他的心跳声时如钟吕沉鸣,时似玉漏长滴。他呼吸促乱,整个人仿佛要在风中被吹堕。
云深之处有一巨物,如白色的纵横枝根霸踞于谷中,是庞大的骨骼。两人伫立于其面前,便觉自己渺如尘埃。木叶萧萧而下,在骨节间隙间飞舞,像纷纷而起的蒲蝶。
“那是……甚么?”
神君蹲身下来,抹净了被枯叶覆住的碑石。于是祝阴望清了那石上弯曲的刻痕,那似是一种古旧的文字。
“是烛龙之骨。”神君欢欣地道,他站起身,祝阴望见他眼里闪着欢喜的光。“果真在紫金山里!”
祝阴望向龙骨,那影子极为硕大,他仰首而眺,竟觉脖颈酸痛。他忽觉心痛难当,那纯白的龙骨像锋利的刀,狠狠割入他的心房。
他喃喃道:“我觉得……那应是我身躯的一部分。”
神君笑着点头:“山海经上有载,烛龙乃钟山之神,你又仅以蛇形现世,于是我便疑心那龙躯仍留于世间。我一个人搜山,搜了一年半载仍不见,你一回来便寻见了,你果真是与其有不解之缘!”
神君说着,牵起祝阴的手。心跳忽如春江升沉,祝阴满面彤红,支吾道:“这……这便是说,我真与这龙骨有些干系,真是烛龙?”
神君点头。
祝阴忽觉不放心,他问:“可是……神君大人,万一您真寻不见这烛龙骨,亦或是我真非烛龙,那该如何是好?”
“你若不是烛龙,”神君露齿而笑,洁齿犹如珍珠,“那我便将你饲成一条胜于烛龙百倍的龙!”
寻见烛龙之骨后,祝阴便时时入山去瞧那龙骨。
他踩着絮泥,穿过芳树,小心翼翼地贴近龙骨边。龙骨光滑如瓷,着手抚触,竟有凄清之感。
祝阴忽觉不可思议,为何自己的龙躯竟会栖在此处?他试着回忆过去,却觉往事朦胧,不可得见。若他真是可倒山倾海的烛龙,后来又为何化作一条小蛇?
祝阴试着去问神君,可神君的神色总会倏然凝重,哀伤淌过他的两眼。他道:
“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一切的。”
秦淮河上的月亮一圆一缺,日子便过了一月。神君下紫金山去卖画的时候到了,祝阴便留在了天坛山。卖画的生意不温不火,日子咸咸淡淡,只是偶会听得些街坊碎语,说哪个地儿又有衙内横行,欺侮节妇。神君只当这些话作耳旁风,吹过了便罢了。
可一日黄昏,神君收了画摊,欲入棚内歇息时,一个影子却一瘸一拐而来,站在摊前,泪如雨下。
神君抬眼一看,却见是秋兰。阔别许久,只见她乌发如乱巢,面上破一口子,伤痕如蜈蚣般爬过蛾眉。秋兰哭着对他道:
“你这儿有地方么?借我落个脚罢……”
神君掀开草席,迎她入棚。秋兰进了棚,便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宛若石头。
“怎么了?”
蚊蝇绕着她盘旋,落面上,她沉默了很久,说:
“我被人糟蹋了。”
黯淡的天光里,神君望见秋兰的裙裳漫开一片血污,像糜烂的花瓣。
神君心头一震,道:“是谁动的你?”
秋兰抽抽搭搭地哭泣:“是个金头银面的斋郎!我不知寻甚么人才能帮我的忙,河房里的鸨母、姊妹皆是通气的,不出这金陵,她们总会把我寻到……我想在你这儿藏几日,寻机会造份假文牒溜出去……”
神君点头:“你想在这留多久,便留多久。”
他煮紫了蕨菜,拌了两碗粥水,端进棚来,却见秋兰又在发冷似的颤抖。她的指甲在地上刮出长长的土痕,蔻丹里流着血。她咬牙,“不,我不走了,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神君将碗放在她身侧,拉过一张马扎坐下。秋兰抱着臂,神色恍惚。神君道:“先喝些粥罢。”秋兰迟钝地点头。可当她颤着手去碰粥碗时,神君却惊觉她右手的无名指已不翼而飞。裂口处血肉模糊。
“你的手指是怎么了?”神君骇然道。
秋兰的脸上浮出一丝哀戚的笑。“被那斋郎斩断的。”
“真是个畜生!”
“是啊,就是畜生。那斋郎来了咱们河房几日,办事时爱掐我姊妹的脖子,有几人被他扼死了。但他给的子儿多,事都被鸨儿平了下来,咱们去求掌漏泽园的住持,才将尸首葬好。”泪水如串珠而下,秋兰说,“我是乐伎,平日只挣搦筝的钱。那斋郎拿刀断了我的指,说我既然卖不得艺,便只能卖身与他……”
沉默。两人之间忽然陷入了一片寂静的沉默。只是这沉默里隐藏着翻涌的怒火,像酝酿着雷电的乌云。
秋兰忽而抹了抹眼,对神君道,“你是不是做祛邪画儿生意的?我听画舫中的姊妹说,若予你二十文,你可实现人的愿望,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