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53)
目光投向天书之内,祝阴正身处于悬圃宫中。毒燎虐焰里,他眼流鲜血,狞相毕露,正与太上帝厮杀。
太上帝低吼一声,身形暴胀,日月黼黻绣衣被登时撑裂,红鳞仿若血玉,露于天地之间。太上帝所言不虚,他已略显逴龙之形。略一动爪,烈风便如浪翻海覆,将一切刮得倒伏。
悬圃宫被烈焰裹挟。两头烛龙的火焰可教天地被尽数焚尽,易情望见淋漓簇沓的米壳花、长叶山兰与素英花在火中颤栗,花瓣在热气中向上逃窜,像无数只蝴蝶。
那烈焰甚而教天书燃烧。易情望见天书的纸页上蚀开一个黑色小洞,那洞愈来愈大,后来竟如一张血盆巨口。炽热的火焰像蛇一般钻出来,他咬紧牙关,猛然将手伸进洞中。
火舌舔过肌肤,顷刻间将他的手掌灼伤。
“祝阴!”
易情隔着天书对祝阴大喊,“你听见我的声音了么?”
天书中,祝阴正与太上帝接刃交锋。短短数息,他便身披数创。痛楚如千百只小虫,攀附于躯体,在尽力啃噬他的神智。然而此时他听到了呼声,那声音如一束阳光,兀然落于他身上。
他听见有人焦急地唤他的名讳:“祝阴!”
那似是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在浮翳山海时,群龙唤他“烛龙”;上天廷之时,太上帝称他作赝品,只有一人会唤出那个本属于他的名字。他本以为那人已不在青霄黄泉,可如今他却在天穹之上听见了那人的呼声。
祝阴仰首望去,血和泪顷刻间盈满了双眼。
他一直在仰望着他的神明。在紫金山脚下,在天坛山石室中。他的神明曾飞越九霄,降临于他身旁,如今又再一度翻越生死之界,向他递出了手。
穹顶被火焰销蚀,天书的边界被渐渐烧毁,纸灰簌簌地下落。世界裂开了一只焦黑的洞,洞外通往未知的尽头,有一只手自洞中探出,向他伸来。热风托住祝阴的身躯,将他送往空中。
隔着烈火,他与那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相扣。
“神君大人,是您么?”
祝阴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不已。
魂心于此刻回流,万千记忆的碎片落入脑海里。他渐渐记起一切。
“是,我是你的神明。”
他听见了含笑的声音,无比熟悉。
“是一个不想忘却你,又不愿被你遗忘的……自私的神明。”
(四十七)寒暑移此心
天廷之上,银芒千束卷流霞,金霭一片浮玉堂。阊阖开敞万仙至,丝竹调管雅韵扬。
朝会殿中,众神却屏气慑息,身躯犹如彍弓,绷得极紧。朝班里有仙出列,服紫佩金鱼,手捧玉笏,口含鸡舌香,正是福禄寿三神。
福神弓腰佝背,发丝花白,长须栗栗,脸皱得似只苦瓜,声泪俱下,“大司命虽获罪而黜,暴疾而亡,可有郊野之蛇暗通少司命,借她那天书育一新躯壳,纳其魂心培育,如今那天书里的大司命得获新生,且作了贼汉,不知使了甚么法子自书中脱身,如今出来为害天廷,大闹大罗天!”
禄神当即撩衣下拜,脑袋如鸡啄米一般叩地,“恳请陛下允狻猊天兵出战,讨那反贼!”
群仙纷纷下拜,脊背高拱,如密密麻麻的一群馍头。他们齐声道:“求陛下允兵出战!”
声音回荡于朝会殿中,在金柱之间来回冲撞,如轰然雷霆。
众仙虽低头屏气,腹诽却不停。他们中的多半在咳声叹气,大司命是天廷的刺儿头,众神使尽暗箭明枪,方才将其贬斥于九霄之下。如今这厮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非但如此,竟还动用“形诸笔墨”的宝术,将天书里的世界与此世相叠,把那书里的事儿搬到现实中来!
真是大逆不道!众神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脸色也如出一辙的淡漠。
一个声音自极高处飘下来,低低沉沉:“准了。集长槊藤盾步兵两团,轺车骑吏二十队,各从四方发。四天门金甲天将听候调遣,云峰宫灵鬼官如在天廷之上的,速速集列。”
增长天王脸如蟹螯,髯似货泉,他向前一步,揖手道:“敢问陛下,拿活的,还是捉死的?”
朝会殿中静默了一瞬,似有无形的手扼住了在场之人的喉颈。
“烛阴可留活口。”
半晌,那端坐于金狮椅上的帝王沉声道。
“大司命,性命不必留。”
——
天记府架阁库中一片黑暗。
忽然间,黑暗里闪出一星火光,那光芒愈来愈盛,起初如残烛,后来竟有燎原之势。火焰似一道涟漪,缓缓扩开,焰星子溅入架几案中,浩如烟海的抄本开始熊熊燃烧。
天书中的水墨世界在烈焰里消解,素宣般的纸面烧去,现出天记府架阁库的模样。火焰中央有两个人影,一个是位葱色襦裙、头簪建兰的神女,此时正气得跺脚,正是少司命,另一位却是个浑身浴血的凄惨人儿,险些瞧不出人形。
那血人抬头,东张西望了一番,艰难地开口:“想不到我从那纸片世界里出来,一下便到了书外的天记府,这儿处处看着眼熟,真好。”
少司命戳着那血人脊背,破口大骂:“役夫小种儿,挨蛇肏的!你拉你那相好自天书里出来便罢了,怎么连火一齐带过来啦?”
那人正是易情。此时他咬牙切齿,痛苦地笑:“想要毁掉一本书,除了烧去,还有甚么更快的法子?要破除书里书外的隔阂,非要用火焰不可。我养的那蛇是条四处撒野的喷火龙,吐出来的火便似泼出去的水,收不回的。”
少司命说:“杀千刀的!你俩简直是偷情还需点灯,杀人顺带放火。这下全天记府……不,全天廷都该知道我在帮你俩这对奸夫淫夫了……”
“知道了会怎样?”易情摆出猴子捞月的架势,他的手臂已探入天书破洞中,紧紧牵住了祝阴的手,徐徐向外拉。他满面冷汗,那臂骨本已碎裂,是靠着墨术勉强拼在一块儿的。易情虚弱地讪笑,“天廷会扣你月例么?”
少司命摇头,脸色苍白如雪,“不止……不止。你不知道书外的天廷有多可怖。”
易情说:“有多可怖?会一下扣完你的年俸?”
“你俩如今是天廷要犯,一个是重逆无道,可逆乱阴阳的凡人,一条是宝术火起撼日的烛龙。你俩任一个在世,太上帝的宝座皆会坐不安稳,如今你们却珠联璧合,喜结连理了,真是妙极!天下该当大乱罢。”少司命说,“然后,包藏你俩的我不仅要被扣尽年俸,连阳寿也一块儿得被扣了。”
易情厚颜无耻地道:“对不住,我没想到我身价这般高,得拿你的阳寿来偿。”
少司命对他大叫:“你别和我贫嘴了,快滚!”
易情说:“我滚不了,我手上还拉着一条蛇呢。即便要滚,也得待我将它自天书中拉出来后,方才能手脚并用的滚。”
他说完这番话,心头郁塞而剧痛,张口便吐出一口血。内腑被捏裂了似的,翻江倒海的痛,这是用墨术将两个世界相叠的代价。
煌煌烈焰里,少司命的脸却煞白无比。她仓皇摇头,丱发散了,簪兰落进火中,被火焰吞噬,只余一片焦灰。
她大声道:“你再不滚……再不滚……就……”
话未说完,却听得架阁库四处传来裂帛似的声儿。支摘窗被陡然掀飞,无数披挂青丝连明光甲的天将涌将进来,手持连枷,杀气连天。易情听见他们喝道:“拿下反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