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
另一人扇了他脑袋一巴掌,唾道:“我还认得天干地支咧!岂不是要比你占得好?”
人群中霎时掀起千般波澜,人人七嘴八舌地叙说着自己的长处,有的说自己做过几个大局,有的说自己最会占字……每一人挤破了头也想挨到那邋遢脏污的叫化子身边去,伸手去摸一摸那闪闪发亮的钱袋子。
叫化子少年却忽地举起钞袋,往空里一抛。几十只眼睛循着钞袋望过去,那袋儿打了几个旋,挂在了槐枝上。
少年指着那钱袋道:“我不知道甚么八字八卦的,也不知你们中哪个算得最准。这样罢,我在家中院里养了几只泥鳖,平日里最喜看王八爬。你们便学着龟鳖爬上树,给我看看。谁先爬到枝梢,拿到那顺袋的,里头的金粒都归他。”
倏时间,卜卦先生齐齐撩起长袍,丢了魂儿似的趿拉着草履巴上树干,扭着身往槐树上攀,摇头晃脑,手脚并用,两只眼却又贪光大放,只向着那树梢钞袋。乘着众人不备,那少年笑嘻嘻地闪身离去。
有人爬得浑身尘泥,抻长手臂疯也似的抓到那顺袋,高举着叫道:“拿到了,是我的!”
众人急得眼红,扑上去同他撕打。槐树枝咯吱一声断裂,一群人纠缠着滚在地上,你一拳我一脚,扑起大片飞尘,将彼此打得鼻青脸肿。
系袋的绳结在争斗间散了,从袋里哗啦啦散出几枚金粒。众人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伸手一抓,却见那金粒轻飘飘地氤氲出一道墨痕,水一般的化开了。转瞬间,一袋金粒烟消云散,只在人指缝间留下几滴未涸的墨汁。
“这……这是!”
众卜卦先生惊叫。沉默片刻,有人怒道,“……这是他的妖术!”
如今这世上修道人甚众,势家大多保有宝术秘法,也有不少散士学些旁门左道。符箓、化形、招魂……这已非常人不得享的秘术。哪怕是在街头讨饭的乞儿,保不准也偷学了一手好道法。
卜卦先生们看着流泻于指间的墨汁,脸色青红交加。想必这是某种障眼法,能将整袋金粒凭空变出,只是不一会儿便会烟消云散。
人群中突而有人叫道:“我……我的钱袋呢?”
一阵骚动如潮而起,众人伸手去摸自己怀里、袖中、腰带、腿绷,惊觉空空荡荡,一个子儿也无。
那少年竟是乘着他们围聚上来的空当,将他们囊中搜刮了个遍。此人出手迅捷如电,步履鬼魅轻盈,取人财物竟是神不知鬼不觉。
“不见了……咱们的银钱全都不见了!”“是方才那小叫化偷的!”吵嚷之中,有人咬牙切齿道,“那小子黑心烂肠,竟叫咱们学着王八上树,有意讥刺咱们!你们平日里忙着诓人,没记得一句俗话么?”
“甚么俗话?”
那人用力地啐了一口,高声道:“他骂咱们是乌龟上树——王八小子巴高枝呐!”
顷刻间,人群中骂声一片。各人眼红口急,面上都因怒火胀成了猪肝紫。甚么高枝?那小子一介猪狗不如的乞儿,低贱到了尘里,也能称得上高枝么?另有人开始疑心起来,瞧那厮傲睨人的神色,莫非真是出身于何处高门大户?
鼎沸人声之间,有人忽而颤声道:“我……我认得他。方才看着面熟,却一时没想起来……”
人们将耳朵凑过来,狐疑地听着这人的话。这人拍着脑袋道:“我在马屯街墙上的告示上见过,那告示上画得清清楚楚……”
“……他是昔日天坛山无为观天穿道长座下的大弟子,咱们朝歌里第一个飞升的人!”
听他如此一说,众人皆不信。静默只持续了一瞬,旋即迸发出更热烈的沸腾。
无为观是如今这朝歌中气焰最盛的宗门之一,又曾出了飞升的大人物,千万名弟子挤破了头也想迈入观中,方才这话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仔细一想,那叫花子衣袍上分明绣着缥缈的云鹤纹,正是无为观道纹,那告示也不止一人见过。众人再细细想来,忽觉那小叫化的面容竟也与告示上的画像如出一辙。只是那泛黄纸面上画的人儿眉眼俊逸,翩翩风流,与方才那着褴褛衣衫的叫化子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
天坛山首徒,这该是个令万人艳羡的名头。关于那无为观大弟子的传闻还被人编作了曲儿,写进话文里在街头巷尾传唱。人人说那是个坐拥惊世之才的人物,卓尔不群,铸下了撼天震地的神迹,不必忍受漫漫道途便能步入仙班。
可卜卦先生们却纳闷非常,这小子不该在天廷里享清福么?怎地又落下这凡间来,做了个沦落街头的乞儿?
“天坛山首徒……似是真有这么一回事。有许多来算卦的势家公子都提过他,说他在天廷里混了个一官半职,是学道人可望不可即的榜样。”有人沉吟片刻,忽而道,“哎,听方才兄台所言,为何这人的模样会被画在告示里?”
人群静默了一瞬。
良久,有个声音幽幽地飘了出来。
“因、因为,听闻他犯了大忌,天廷不认他的名,便将他贬下来。现在他再不是甚么神仙子弟……”
“……而是咱们黎阳县里……最厉害的偷儿。”
——
(二)插手起风澜
十年前,天坛山无为观首徒文易情铸成神迹,得登天磴。
听闻他做毕了一件惊世骇目的大事,那大事能抵羿射落九日,禹化熊开山,无数修道人对其景仰膜拜。于是紫宸太上帝也为之震动,命九天仙班夹道迎列。从此,他攀上天磴,一去不返。
文易情升天之后,城郭村屯里的家户都在土墙、神龛里贴上了他手持铁笔、脚踏妖鬼的画像,画里的他明明是个白面郎君,却挥舞大刀,着一身耀武扬威的鳞甲。窗槅子、院门砖上都篆着他的脸盘,瞑目抿口,白晃晃的,甚而吓得小儿不敢夜啼。
他明照四海,名施后世,留下的言辞皆被奉为圭臬,化作金科玉律。抚育他长大成人的道观从此香火鼎旺,地亩广增。天南地北而来的香客如流,他踏过的土、阅过的经卷、使过的法器被人争攘。许多女孩儿红妆盛扮,待字闺中,便是盼着有如他一般的男子前来明娶,花囊、篦梳堆塞无为观的琉璃门槛,观中的槐树上系满如瀑的相思红线。
纵观近世千百年,文易情也确是个惊世绝伦的人物。凡人本该一辈子犁田织布,或是领些微薄年工价银糊口,可他却以凡躯创下神迹,荣登九霄,是凡世间的一代天骄。
而现如今,那本该是天之骄子的人物却并无祥云绕身,而是蓬头跣足,满面尘灰,在人世间跌撞前行。
少年叫化子在满地的树阴里慢腾腾地迈步。
汗珠子从他的下巴滑落,在青砖上落下铜钱似的水渍。
日头西斜,他从马屯街走到了喧闹沸扬的西大街,又缓步迈上卫河桥。桥墩上刻着吮水化蛇,面目狰狞,咧着血盆似的嘴,像在对他无情讥笑。蹲踞在他肩上的乌鸦望了一眼,又将头飞也似的旋回。叫化子曳着步子走近桥栏,仿佛洒满碎金的河带里映出他孤伶伶的影子。
桥上行客甚少,少年左顾右盼,见无人望着他,便笨拙地翻过栏板,沉重地摔进桥洞里,在涸水的干泥上发出一声闷响。
桥洞里潮暗,碧苔爬满半月样的桥拱。几根竹竿插在地上,一条破洞的缠带裈招旗似的迎风飘荡。半只被拆下的杂木门上堆着些破烂玩意儿:褛裂的麻衣、豁口的瓦罐、一顶开花帽子,那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