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64)
只是神仙也需靠香火延命,她身为凡人,也自需讨生活。杀人不过为谋生计,此事她已做过不止一回。
将无为观里洒扫一番后,少女下山去采买熏炉用的天泽香。雨已歇了,圩场里热火朝天,草棚里摆着团饼粗茶、青白盐与捆好的鱼蟹,人头像锅里炖的稠粥米粒,挨挨挤挤。少女一身白麻衣衫,正低头拣香,却忽听得耳旁传来一声大喝:
“女贼!纳命来!”
话音方落,斜刺里冲出几个黑衣蒙面人来,手持钢刀,刀光犹如雪片,唰唰几下劈向少女!
见陡然生变,少女却不慌不忙,她微一扭头,便伸出手中拿着的两枚线香,竟轻而易举地将那厚重钢刀夹住。
四面惊声大起,行客们惶恐退去。另一个黑衣人直冲上前,却被她准确无误地扇了一掌。这一掌打得那黑衣人天旋地转,两眼火辣,当即滚地痛嚎,原来是那少女手里捏着把多伽罗香粉,竟乘机塞进了他眼里。
“女贼?哪儿来的女贼?”少女东张西望,口气却仍平淡,“予我钱财,我替你们捉来。”
“叫的便是你!”有黑衣人青筋暴起,跳脚道,“你个娼马子!贱人!杀了新野邓氏之后,还想走脱?”
那白衫少女却摇头,“我不叫娼马子,也不是贱人,你们是不是寻错了人?”
她目光恬淡如水,倒真教黑衣人们动摇了一瞬。有人嘀咕道,“莫……莫非真认错啦?”
可他们从腰间抽出画像,对着那女孩儿一看,却发觉眼耳口鼻俱能一一对应。就在这间隙,那少女忽而动作如疾风迅雷,将草棚毛竹踢断,抄在手里,竹竿如出水蛟龙,呼啸而出,将黑衣人们拦腰打翻。
“是啊,认错了。”
少女叉着腰,说。
“告诉你们,我是天穿道长,才不是你们要寻的人。”
宋家囿苑之中,花开满园,淋漓簇沓,如铺艳黄锦毯。湖中亭里,一群白须老者正吃着酒。
“放肆!”突然间,一闪缎衣老者猛然摔杯,“黎阳天坛山的那女娃娃,简直是狗胆包天!”
“不错,那小妮子粗通道法,略懂剑意,便恣意妄行,老夫等怎可任其为非作歹?黎阳世家,真无一个镇得住她的么?”另一老者抚须道,“说来,这女子姓甚名甚,是何方人家?”
众人对望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疑惑之色。有人支吾道:“听她自称,似……似是叫天穿道长。”
一暗花缎衣老者道:“好,五日后我集灵都观山居道士,去灭她威风!”
另一圆头老人说:“山居道士还不成,需天真道士方可。老朽闻寻常修剑道之人,穷其一生兴许都未能炼化仙剑。而玄风道人道高德厚,如今可驭仙剑两枚,更是举世无双,不如请道人出山,震她一震!”
有人面露难色:“这玄风道人架子颇大,不知拿八抬大轿去请,以天山的澡雪金莲去换可能央他出手?”
“一朵金莲不成,兴许需七朵。”
“七朵便七朵,”闪缎衣老者肉疼地摸着袖袋,“那妖女败坏世家名节,对高门昆裔随意踢打,倘能使她气焰得挫,那也值了!”
五日后,少女穿着从观里衣箱中翻出的纯帛衣,下山买灯油。还未走下石阶,便见山脚下围着乌泱泱的人头。十数个黄褐衣炼气士拦住了她的去路,有人不客气地道:
“喂,你是天穿道长么?”
少女淡然地抬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人群,说:“我是。”
众方士见她生得蛾眉皓齿,有仙姿玉骨,心中不免怜惜。方才那发话的人口气竟也放轻缓了些,道:“你知你做错了甚么事么?”
“不知。”那少女道。
“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动了南阳阴氏、清商宋家和汝南世家?你入汴京时,打断了范公子的腿,折了张少爷的牙,你现在是势家的肉中钉,眼中刺。”
那方士以为经自己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说,这少女会敛些气焰,不想又听得她道:
“这是错事么?”
“自然,自然,打人怎可不算一件错事?”
“我瞧他们设关扑局、讹人财,方才打他们的。我打恶人,算是错事么?那你们若要打我,岂不是也要犯错?”少女反问道。
众方士一时哑口无言。
“我思来想去,平生不曾犯错。兴许今日倒犯了一过,”少女又道,“那便是我生得太过倾国倾城,竟招致你们纠缠。”
话音未落,她的手便如疾电般探上背后纸伞。方士们惊觉不妙,纷纷自怀里掏出黄符,欲请太岁星君。可那纸伞轻巧一旋,又猝然张开,如一朵莲花轻盈落在少女肩头。方士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发觉手中黄符齐齐断作了两截。
方士们骇然,冷汗暴出,仿佛从脑门一路淌至脚底。那少女的纸伞边缘极利,闪着月弧似的寒光,那不是一把伞,而是一柄剑。
她出剑了,而出手时竟有霹雳之快,快到无人能望清她的剑路。
人群里分开一条道,方士们寒着脸让路,道路尽头是一座油幰朱网的轺车,帷帘卷动,有人在车中抚掌大笑:“好剑法!”
帘布翻卷,车上飞落下一个青年来,踏在地上。那青年剑眉星目,顾盼神飞,装金锻衣笔挺而利落。见了那青年,方士们中有数人纷纷拱手,卑下地道:“见过玄风道人。”
余下的方士则暗自大惊,不曾想玄风道人竟是个如此年轻之人。
那青年踱着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麻衫少女,目光落于她手中的皮棉纸伞上。那是一柄洁白如玉的纸伞,看似平平无奇,实则独蕴仙机。玄风道人微笑:“姑娘,你师从何人?习甚么经?在下瞧你舞剑如飕风卷浪,气势如虹,你的师父定厉害得紧。”
少女说,“我没有师父,我的师父就是我自己。”她神色凉薄,又道,“你夸我师父,便同夸我一般。谢谢你夸我。”
玄风道人的脸色青红交加,他撑开竹股扇,又强笑道,“罢了罢了,你这小女孩儿,不曾见过世面。我略赞你一番,却还不算得真钦佩你。你只堪堪化得一剑,便胆大包天至此。”他打了个响指,剑刃如戏海飞鸿,轻灵舞动,在他身后轮转而出。
方士们见罢,当即变色,叫道:“——双剑!”
炼一剑便需耗三元、费九炁,结成百神,若无极大机缘,连条剑胎也炼不得。剑道弟子常于此耗费百年,玄风道人竟可持双剑,可见其惊才绝艳。
玄风道人微微一笑,明眸如晶露,俊雅动人。他指节微动,双剑上下翻飞,如花阴双蝶,栩栩蘧蘧。瞧那潇洒英秀之态,世上无一女子可不动心。
“见到了么?”他对少女笑道,“剑道应这样修才是,今日也算得教你开了眼,你收起剑,回山野去罢。”
方士们瞧得目瞪口哆,亦在背地里偷笑。他们知主子为何要请玄风道人出山了,一是此人已入道真,可使役双剑,高居万人之上;二是玄风道人生了副好皮囊,那少女又恰是芳心有意的年华,焉能情摇意乱?
可不想那少女神色无变,“按你的法子来习剑道,便可修得双剑么?”
玄风道人笑道:“那可未必,少有人如我这般可道头会尾的,能成双剑,还需看悟性。”
白衫少女道:“那不如我做你师父罢。修你的道,方只炼得双剑,着实丢人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