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36)
那人一身白袍,身上丝料甚是名贵,可却坐得似个叫化子。文高见了那人,愣了一愣,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叫道:
“文易情!”
他遭雷劈似了一般跳起来,又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怎地在这儿呢。”易情笑嘻嘻地道,“来寻你的新娘子么?唉,你要是娶走左不正,结束他们家那摊烂事儿,倒也挺好。可我每顿都仰仗着她施舍的十三个馒头呢,哥。”
文高怒道:“谁是你哥?我是来寻不正姑娘定亲的。她不过是一时任性,这才退了与我的婚。我听闻她离家出走,在街上打探了数日,这才寻得她踪迹,才能与她好好谈谈,你休拦我!”
易情摊手,“我哪儿拦你了?是我坐在门边,你长腿不长眼,偏踩到我脚上来。”
缎衣青年看了易情一眼,冷哼一声,眼神嫌恶地移开。他声音冷淡,如不化的寒冰:
“闭上你的嘴!泥巴一样的贱种,谁许你与我说话?你就是个无耻的偷儿,你的神迹是窃来的,你的命也是。”
文高扭过身,往医堂深处走去。临行前,他冷冷地撇下一句话。
“文易情,你本来就不该活着。”
(二十三)桃李偶同心
也不知文高入医堂里后寻到左不正说了甚么话,只一会的工夫,医堂里头便传来一阵鸡声鹅斗。吵嚷喧杂间,药柜翻倒,震声如雷。粉尘扑簌簌而起,挂着青柳丝的幕帘蝶翼似的翻飞。
先前还趾高气扬的文公子被丢了出来,连同之前入内的侍卫一齐如皮球般滚到了街上。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面庞好似猪头。布帘之后,左不正牵着三儿的手,扬起拳头。她柳眉紧蹙,恶声喝骂:“滚!别来见我!”
文高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眼窝乌青,却还在讪笑,“左小姐,你莫耍性子。我将扬名官场,仕途日旺,你同我联姻,那便能作一段才子佳人美话。咱们如今再换庚帖,也还来得及……”
左不正挑眉,恶笑道:“来不及了,我已是有夫之妇了。”
她指着坐在地上啃炉饼的易情,说,“你看见没?那便是我夫君。你不过是受我姑父之托,要同我成婚,爱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家财。”
文高难以置信地望向左不正。他的网巾掉了半面,发总散下来。一个风采俊雅的公子顿时变成了一个横行混混儿。他指着易情,怒道:“所以你真要嫁他?嫁一个肮脏的泥猴儿?你说我贪家财,他倒好,他贪你的馒头!”
左不正咧嘴一笑,“噢,那他不比你好伺候么?滚罢,下次再让我见着你,你便等着被打成胖馒头罢。”
文高骂骂咧咧地走了,几个侍卫颤抖着掺起他,如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离去。他们经过易情身侧,文高狠狠剜了易情一眼,低声道:“臭泥巴,你等着!”
易情莫名其妙,叼着炉饼道,“要我等甚么,哥?等你扛着龙肩大與来娶我么?”
行客皆围在四周,对这场闹剧指指点点。连近旁的戏台子上的好戏也留不住人,腰棚里跑出一大群好事之徒,黑压压的脑袋挤在医堂前,连声议论。左不正拉着三儿,走到易情身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脓包,对不住呐。”
“甚么对不住?”
“现下除了我那姑父外,又多了个欲杀你的人啦。”左不正毫无歉意地道。
她想了想,忽而又扬眉笑道:“对了,反正离咱们成婚还有些时候,我便来将你练得精壮些罢,免得你一不小心便会撒手人寰!”
“啥?”易情嘴里的饼掉在了地上。
乞食船在江边排成一列,流民面有菜色,佝偻的背上背着苎麻布袋,里头装着些微充作口粮的糠与麦叶子。街上时而有黑鸦似的玄衣人影逡巡,那皆是七齿象王的耳目,三人小心地在巷道里前行,绕过人影。易情被左不正莫名其妙地拽去了左家射圃。那里说是射圃,实则更像一个武馆。兰锜架上插着寒光闪闪的枪戟钯戈,墙上画着褐衣寺僧持剑飞跃。说来好笑,左氏家臣皆去街里搜寻他们几人,竟无人看着这射圃。他俩大摇大摆地入了去,也无人阻拦。
左不正领易情到北斗桩前,说:“站上去。”
易情问:“为何要我站上去?”
左不正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因为要锻炼你。”
“为何要锻炼我?”
“你太弱了,婚前的这几日我能保你,可咱们成婚以后又该怎么办?我的眼睛又没长在你身上,不能一日到头皆能护着你。”
她说得有理,易情思忖片刻,乖乖站了上去,忽而又惊道:“你真想嫁我一辈子?”
左不正笑嘻嘻地用刀鞘敲着肩,“那不然呢?”
易情瘪了瘪嘴,摇摇晃晃地道,“你还能去寻个更好,更有钱的郎君。”
“那你想吃一辈子的白面馒头么?”
“想!”白袍少年原形毕露,忙不迭道。他两眼放光,涎水简直要流到了脚底。
左不正笑道:“那便成啦,我赏你一辈子的白面馒头,你也做我一辈子的挡箭牌罢!”
只可惜易情着实不是块练武的料。他在北斗桩上站得七歪八扭,为不致跌落,甚而像只八脚螅一般踩在桩头。左不正好不容易将瑟瑟发抖的他拖下北斗桩来,要他去与木人桩子操练,可没挑捋几下拳脚,那活桩便结结实实地砸到易情颊上。只余甚么打沙包,扛铁石,易情这厮文弱得过分,不是砸了自己的脚,就是被撞了个眼冒金星。
到了最后,左不正居高临下地瞧着瘫软在地的他,遗憾地评价道:
“真是无可救药。”
没练几下,易情便拔腿开溜。他以前是个文官,可不愿吃这等苦头。没过多久,左不正便在市街口寻到了他。这厮在点心铺前闲晃,干起了插手的老本行,没一会儿,袖里便鼓囊囊地塞满了乳酥、蒸糕。
左不正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发觉易情的腮帮子也装得鼓鼓的,正艰难地颤动,像偷食的石老鼠。她用力敲了一记他脑袋,易情惊得一蹦三尺高,袖里糕点落了一地,他恼红了脸,叫道:“你做甚么?”
左不正冷冷道:“我做甚么?我在治你。你不仅无可救药,还病入膏肓。”
她揪起了易情的耳朵,将他拖走,道,“过来,我给你治治你这偷病!”
少女总算发觉她这夫君的窝囊之处了,不仅四体不勤、弱不禁风,还爱做梁上君子。只消一拳,便能轻易将这厮揍个大马趴,眼睛移开一瞬,他又会像猫儿似的灵巧蹿走,仿佛腿不曾瘸过。
教导了老半日,易情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该偷便偷,手里似抹了油。连左不正心底里都在嘀咕犯难,她本就是为了忤七齿象王的命,才寻来一个脓包夫君,可这段时日瞧这小子像是个可塑之才,这才动了要管教他的心思。如今看来这小子还是块难雕朽木,晨参暮省、打躬作揖的事儿入了他的脑,便似水过鸭背,不留痕迹。
这几日里,易情像跳蚤一般上蹿下跳,从不教她省心。可当他从袖袋里取出书册来翻阅时,却又是另一番模样。左不正曾见他坐在黄果朴树之下阅卷,树影深而浓,像晕开的墨迹,琐屑的光落在他眉眼间,沉静而冷寂。
一个人怎会有如此矛盾的两副面孔?左不正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