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4)
易情望着漏得星星点点的房顶,朽木在山风里咿咿呀呀地叫唤,整间茅屋摇摇欲坠。他抓起一大捧干草,盖在自己身上,抱着三足乌翻了个身。身上仍有些潮凉,但不一会儿便暖和起来。
“你觉得如何?”易情呓语似的对鸟儿说,两眼漆黑发亮,“这里往后便是咱们的新家。”
三足乌缩了缩脖,还未开口,易情便喜孜孜地道:“是不是还挺好?比桥洞里要睡得舒坦!咱们那时只有一条破席卷着睡,如今却有一堆干草!”
乌鸦也扁哑地笑了几声,旋着脑袋往上望去,“咱们有屋顶了,虽说只有一半儿!”
“我猜祝阴那小子住的是顶好的茅屋,等我伤好了,我就去偷他房上的茅草。”易情咧嘴笑道,满足地闭上眼,“嘿嘿,统统盖到咱们这儿来,咱们便有一整个蓬顶啦!”
“这么大的一间屋子,都是咱们的?”三足乌好奇地环顾四周。
“是啊,都是咱们的。”易情的鼻子都快要酸了,却忍着没掉泪,三足乌却在他怀里欢声叫道:“无为观这地儿还不赖!”
(十六)血雨应无涯
易情昏昏沉沉地睡着。
茅屋低小,苫盖的蒲苇在山风里凄零零地飘动,清风与日影细碎地从茅草隙间落进来,在他头脸上洒下摇曳的金斑。
他用破布草草包扎了肩伤,抱着三足乌一歪脑袋便睡了过去。三足乌的身子滚热发烫,揣在怀里时像个小手炉。草堆虽算不得好睡,于如今的他俩而言却抵得过上好茵褥。
回观的这一趟折腾下来,他与三足乌皆精疲力竭。易情的宝术使得过了头,浑身棉花似的发软,一阖眼便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许久,浑噩之中,易情忽觉有人在解他的衣衫。微凉的指尖滑过肌肤,玉石似的凝滑。那手指轻捻慢挲,仿佛在弹拨琴弦。可不多时,那柔和的抚弄便化作尖利刺痛,针扎似的疼痛难当。
易情蓦然睁眼,猛然发觉自己衣衫半解。昏暗的茅顶下,一个人坐在他身侧,手捏银针,笑盈盈地向着他。一旁放着只铁盆,里头沸水蒸腾,白气袅袅升起。
是祝阴。
这小子红衣艳丽,犹如一片丹枫叶落入这低狭茅屋中。红绫覆住了双目,因而无人能从他目光里望清他隐秘的心思。祝阴温和地向他一笑,手中银针泛出霜凉寒光,亲热地唤道:
“大师兄。”
一睁眼便望见这小子的面容,于易情而言宛若当头雷轰。易情勉强笑道,“师弟,你莫不是要去茅房解手,却行错了路,误跑到这儿来了罢?”
他又将目光落在祝阴手中银针上,“你拿这玩意儿做甚?给我在贴身肚兜上绣花么?”
祝阴微笑:“先前祝某不是说了么?会给师兄送来伤药饭食。可师兄伤势颇重,得先将伤口缝上,方才敷得药。”
易情心中生出一点不祥的预感,叫道:“不必,不必!我自个儿来!”
可祝阴已先一弹指,劲风呼啸而至,如巨爪般将他在草堆里牢牢钳住。祝阴拈起铁针,穿好桑白皮丝,笑吟吟地伏在他身上,针尖刺上他的肌肤。
刹那间,易情猛地一颤,浑身如遭电劈,冷汗倏然而落。
“我…我入你娘的……”易情喘着气,叫道,“你刺的是哪儿…根本不是伤口边!”
方才祝阴刺的是他上臂,比起肩伤不知偏了多少。
祝阴偏了偏脑袋,道:“唉呀,祝某是瞎子,看不见,刺偏岂不是理所当然?”
易情嚷道:“那你就别替我缝伤,我看我真得死在你手里!”
祝阴却不理会他叫嚷,将他按倒,开始细致地缝线。这小子虽双目不视物,每一针却也落得极准。针尖刺破皮肉,铁针蛇似的在身躯中钻动,易情痛得攥拳,汗流浃背。
待缝罢伤口,他已累得虚脱。祝阴给他贴上收口药,又摸了摸身侧,取出一只大药葫芦。
“这是甚么?”易情看那药葫芦眼熟,便喘息着问道。
祝阴说:“里头是微言道人的灵药,滴上一滴便能令重伤痊愈,药到病除。”
易情默然无言了片刻,道,“那是不是只消滴一滴药酒,我这伤便能好?”
“师兄说得不错。”
“那你还给我缝甚么针?你就是诚心想弄死我罢!”易情冷笑,蹦起来一把揪住祝阴,方才给伤口缝线实可痛得他死去活来。这瞎子笑容可掬地望着他,面上无一丝愧色。
祝阴讶异:“唉呀,师兄真是聪颖过人,一下便看穿了祝某心思!”
易情忽而觉得与他说话甚是疲惫,叹着气松开他衣襟,将身上衣袍理好裹上。
小师弟俯过身来,毫无歉意地向他作揖礼,亲热地道,“对不住呐,师兄。”
“你向我道甚么歉?”
“今日师兄身上新添的伤,大抵都有祝某的一份功劳…”祝阴忽地改口,“不对,是祝某的罪过。”
易情无言,半晌才道:“你还是别向我道歉了,光是瞧见你这张脸,我便心头郁结。”
他扭过脸,不再看祝阴,似是在生闷气。祝阴静静地坐了片刻,一片昏暗里,易情的侧脸瓷一样的发白,蓬草间落下的细碎天光映在他面上,勾勒出月牙似的莹润光华。
那张眉清目朗的容颜被人镌刻、描画在石像版画之上,祝阴曾用指描摹过千百回,深深铭刻在心底。方才趁易情昏睡之时,他也悄声抚摩过那张面孔,指尖仍残存着肌肤的暖热,与他想象中的所差无几。
祝阴忽地撩起红袍下摆,靠近易情身边。易情斜睨了他一眼,火急火燎地挪开。祝阴却不依不饶,俯近身子,状似亲昵地问道:
“…大师兄……”
易情戒备地道:“甚么事?我的乖儿,说来听听。”
“师兄…”祝阴轻声道,“是妖物么?”
易情心头一紧,不自觉地摸上颈中缚魔链。沉默片刻,他扭头笑道,“你怎地总揪着这问题不放?”
祝阴轻笑,徐徐道:“这十年间,祝某杀过两万三千五百零二只妖魔,对污秽之物最是了如指掌。”他顿了一顿,道,“师兄的身上…似是有它们的气息。”
白袍少年一言不发,可望向他的目光里已染上重重警戒。
“大师兄不说话,那便是默认了么?”
易情道,“我没否认,也没承认。”
祝阴似是未得到自己所期望的答案,面上掠过一丝失望。他站起身来,在矮狭的茅屋中缓缓踱步,话锋一转,道,“师兄,我同你说个故事罢。”
他的声音轻而低,似有着一分几不可察的哀婉,易情仰首望着他。
红衣门生道:“从前,朝歌里有个小瞎子。他出身平平,爹靠给势家做短工糊口,娘亲是绣娘。他虽瞽目,双亲却待他极好,不曾有过冷落苛责。但他毕竟是个瞎子,不大能替家中谋生计,便只能在田间闲坐,去山间摸些野菜。”
“道旁常有符师来往,有些符师常雇乞儿去圣山探洞,寻道法仙遗,他便去做他们探洞的狗,混在符师们身边习字,久而久之竟也能凭土版上的凹凸笔画读写。”
“后来天下遭逢饥馑,家里的米缸见了底。小瞎子的爹再也寻不着东家,娘的活儿也来得少。小瞎子腹中常日空空如也,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一日,他突而对爹说,他要去做符师。荒年里的修士最为受人崇敬,他也要靠给人画符来挣得一口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