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51)
人列慢慢地挪腾,走到队伍前头的人却见施粥处放着一只剔彩大宝案,案上置一葱绿大盆,一旁放一尖利的鸾刀头。
那饥民走到前头,伸碗欲等粥,黑虎头的粥长便不客气地敲着勺道:“先放血,再施粥!”
饥民愕然,将两只浑浊的眼往葱绿大盆里一瞧,却见那里已盛了浅浅一层人血。
“为……为何要放血?”
“这是咱们左小姐的令,雩祭时要用上。待用这血求了神佛,往后便不会有荒年了。”
这话说得在理,且放了血后便能有粥吃。那饥民纵有些怀疑,却也颤着手拿起鸾刀头,划破了指尖。
“老爷,要放多少血?”饥民抖抖索索道,“要一碗么?”
粥长道:“几滴便成,你若是肯放多些,咱们也能多施些粥。”
说这话时,他粗眉一撇,面相稍柔,倒无先前那般教人生畏了。饥民唯唯连声,大着胆子再往盆中多放了些血。待放罢血,仆役取来酒与止血的黑绒絮,叫他们敷在创处。左不正坐在天王殿中的藤心椅上,抱着左三儿,看着一个个饥民在葱绿盆里放血,眼里像有渺渺潮波,心绪繁迷。
她注视着那盛血的大盆,易情与她说过,要毁去九狱阵,需用人血肉涂抹阵迹三十年。她没法去寻人作活祭,便只能以粥米相换,要饥民施些血水。
“只能这样做了……”左不正低叹。
文易情站在掌簿身边,背手微笑。他今日披一身霜罗帔,着绡毂白衣,发束白绫,脊背挺如青松,教不少行客侧目。但他却也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着横帘纸册,日光映在他脸上,如一江浮雪。
左不正望了文易情一眼,将三儿在藤心椅上放稳,自己却在旁盘腿坐下,将腰间系带上的金错刀解下,放在膝头。她的眼如利隼,在人群里逡巡。她在防备着七齿象王突如其来的异动,象王欲杀易情,欲将左三儿炼成阇婆鬼子,她得护好这二人。
果然不多时,一名饥民上前讨粥时,忽而眼泛精光,伸手一搡,推向那葱绿大盆,眼看着就要将那盆人血打翻!
“住手!”粥长瞪着目,吼道。
那伪作饥民的左氏家臣还未将手触上盆缘,便忽觉似有一道轰雷自耳边鸣响。下一刻,他便如破布般高高飞起,摔在殿前的羊纹砖上。先前盘腿而坐的左不正猝然跃起,一足飞踏在那人胸口。
人群里传出一阵惊呼,左不正吩咐伙夫将那人拖下去,扒了衣衫一瞧,果真在背心处寻到一枚镂身的如意纹,那是左氏的家纹。
左不正冷笑,果真是姑父手底的人。七齿象王正千方百计想要阻挠她破坏九狱阵法。
这骚动发生了不过片刻,又有数道如电黑影自人群中蹿出。这回左氏家臣不再伪饰,如狼似虎地直扑而上。一个个抻长手臂,欲去打翻那剔彩宝案。
“得罪了,小姐!”有黑衣人叫道。
左不正见他们来袭,却动也不动,只是冷笑道:
“是谁得罪谁,还说不准呢!”
话音方落,头顶忽而迸开穿云裂石之声,刹那间风沙大暗,野云翻飞,一条透蓝蛟螭自云间探首狂嗥。只见其狰头细身,獠牙尖如长刀,黑衣家臣们被那蓝螭吼声震退,心胆欲裂,已有数人屁滚尿流地四散逃走。
原来这是左不正自浮翳山海中揪来的蓝螭,平日里被她盘在刀镡上,如今便被她用来作了护卫。它藏在云中,若左氏家臣欲行不轨,便会冲来慑退黑衣人们。
可为首的一位黑衣人却丝毫不怯,他如腾飞胡雁般直上,掷箭从袖里猝然射出,霜光一闪,直刺文易情。
左不正一个激灵,转头之时,箭镞却已刺穿了易情头颈!
黑衣家臣得意发笑,深深一揖:
“小姐,在下已取您夫君性命,现下便去向家主大人复命,恕在下告退了!”
他一抬首,却见左不正不慌不忙,扛着金错刀鞘,笑靥如花,道:
“成,你滚罢。只是你能不能复命,这我便说不准啦。”
黑衣家臣忽觉不对,定睛一看,却见方才那掷箭刺中的并非文易情,而是一张软塌塌的麻纸。一只小纸人像雪片般自空中飞落,上头画着一只易情瞪眼吐舌的大鬼脸,一抹墨迹如烟逸散。
这是宝术作出的障眼法!
黑衣家臣后知后觉,惊惶后退,却被左不正一鞘扫来,打在脑壳上,倒了个四仰八叉。易情自然不在此处,他去了个更重要的地方。
“想寻我夫君?”左不正晃着刀,吊儿郎当道,“先过我这一关罢。”
可此时惊变陡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灾民里突而迸出几声凄厉惨叫,众人惊恐地退开,却见地上瘫着几个方才施过粥的饥民。他们口吐白涎,四肢抽搐不已,血水如蛇,从他们口中滑出。
不知是有谁叫了一声:“粥中有毒!”于是人海里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人手脚不稳,不慎将热腾腾的碎米粥洒了一地。
一条瘦得见肋骨的黄犬走过来,舔了舔地上的米水,不一会儿便哀鸣着倒下。面黄肌瘦的农妇见状,指着那黄犬尖叫道:“这……果……果真有毒!大伙儿莫吃这粥!”
左不正见状,瞠目结舌,咬着牙揪过掌簿衣襟,叫道:
“有毒?怎会有毒?这是怎么回事?”
掌簿拼命摇头,汗珠如黄豆般自额边坠下,“小姐,小的也不知哇,不知哇!”
“这批粮有谁动过?”
“这……前两日,家主大人曾来过一次米仓,说欲要煮赈,带着家丁巡了一遍……”
七齿象王,又是七齿象王!左不正咬牙切齿。他竟如此料事如神,早已预料到她会布下哪一步棋么?
她正心急如焚,一个蒲笠妇人指着她叫道:
“我见过她,坊墙上贴有她的画儿!她是个毒人性命的贱小妮儿,今天也想借施粥来害咱们性命!”
饥民们总算认出了左不正的面容,跼蹐不安,有人惶然道:“怪不得她要取咱们的血肉……她要以此召出神通恶鬼,为荥州带来灾荒!”
灾民如流蝗般四窜,左不正脸色惨白,摇头叫道,“不,我不是……”
她咬咬牙,又对人群里叫道:“担粥的伙计快到了!这回取的不是左氏的米仓,是官府的,这回准没毒……”
可惜此时已不再有人听她的话。一片喧嚷间,有饥民弯身搦土,把泥巴、石块向她掷来,忿怒地高叫道:
“贼婆娘!你以为咱们会信你的话?”
“毒死你便罢了!”
左不正怔怔地站着,被泥巴砸中了脸颊。饥民们远远地向她吐唾,将碗里的粥水泼向她。她素来不惧刀枪,却不曾想过人之言辞能化作无可抵挡的尖刃。
饥民们一拥而上,蜂子一般推搡着她。左不正望见人群之后站着一个浑圆人影,那是一个一开始便站在列尾的饥民。
他在阴惨惨地微笑,解下头上的幅巾,露出满脸横肉,正是七齿象王。
左不正见了他,麻木的心里忽而似有了一丝裂隙。她瞋目切齿,向那人影怒吼:
“姑父——!”
“是你做的罢?你想杀了我夫君,还在米粮里下毒,你究竟要将人命轻贱到甚么时候?”她目眦欲裂,声嘶力竭,“你要铸甚么狗屁神迹?杀了荥州黎民,杀了三儿,这也算得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