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17)
神君但笑不语,继续埋头画画。
小蛇又道,“既然予你钱财,你就得替他们实现心愿,那我若是给你钱,你也能替我实现心愿么?”说着,它窸窸窣窣地爬进阴影,用尾巴卷住几枚码好的铜板,郑重地放在神君眼前。“上回我拿钱买了你的笑,这回我想买你一个愿望。”
“你倒还买上瘾了,是不?有甚么愿望?”
神君把那铜板拿起。小蛇歪着脑袋想了半晌,问,“我想要甚么东西,你都会给我么?”
“那需看是何物了。”
“我想要一座似紫金山般高的山,想要一片如龙潭般深的海,我想要日头,要月亮,要漫天星辰,你都能实现我的愿望么?”小蛇得意又天真地问。
神君冷冷道:“你想得美。”
“哼,老骗棍,我就知你狗嘴里吐不出实话。你要问我有甚么心愿,我一时也想不出来。”小蛇埋汰道,向神君伸出尾巴,“既然如此,方才我予你的钱,都还回来罢。”
“还甚么还?”神君手腕一翻,把那叠铜板塞入袖里,奸猾地说,“这已是我的钱了,你若是想要,需向我借来。”
小蛇勃然大怒,吊起眼,龇牙咧嘴:
“你个诳人鬼,就当你在我这儿赊了个心愿。等我想好了要你去办甚么事,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好了!”
神君病体抱恙的日子里,小蛇不敢去吸他的血,生怕一下便把人给吸没了。它开始尝试着与神君一齐吃稀粥,锅里的米粒稀零,像老头儿头瓢上的毛。日子好的时候,粥里能拌上几片藿叶,过年的几日,他们吃上了一把赤豆。小蛇吃得两颊瘪下,大吐舌头,神君见了,将手伸给它,道:“别吃粥了,吃我的血罢。”
小蛇爬过来,盯着他皓白的腕子发呆。那薄薄的肌肤下藏着青色的筋脉,仿若细长的河流。它仿佛嗅到了香甜的血气,那滋味犹如蘖酿,勾得它心头怦怦直跳。它想,真是奇事,为何神君大人吃着寡淡的稀粥,却能有这般甘美的鲜血呢?
它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扭身爬开,盘在了粗瓷碗缘,伸出鲜红的小舌头拨着碗里的清水,道,“谁要吃你的血?我荤腥吃多了,如今只想清清口!”
话虽这样说,跟着神君吃稀粥的日子里,小蛇饿得头晕眼花,天与地在眼前陀罗似的打旋。饿得不行的日子里,它常披着月光钻过竹篱,从鸡笼里叼走几只娇嫩的小鸡。
沿街乞吃的日子过了有些时候,神君和小蛇开始沿着秦淮河走。
旧院里有些珠翠堆鬓的红倌人,抹着雪白宫粉,搽着赤蔷燕脂,朝神君抛红绡巾子。小蛇很喜欢她们,因为她们不会放狗咬他俩,还会喜气洋洋地迎他们前来。它听说灯船里住着个头牌,蛾眉螓首,国色天香,有一双巧手,剪彩剪得尤好,又会拨弄相思木。士人皆为她倾倒,兜里揣着满当的碎银,在河岸边徘徊,翻来覆去地嚼弄腹中几点墨水,只是少有人见过其芳容。
这天烟柳青绿,翠华满衢,神君在淮水边伸着手板讨钱。那手板上胡乱写着些名姓,说他是故吏后人,他模样生得颇周正,倒也讨得几枚子儿。可厌弃他的人亦多,不一会儿他便落得满身菜叶。
忽然间,水边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惊惶的叫喊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人们口里拉出、拔高。小蛇急忙扭头望去,却见秦淮河上飘着一只春舫,几只漆黑的影子从水里探出来,沿着舵爬上野鸡篷。
几个孤老从二层里鼠窜而出,提着下袴,连苇带都忘了系。他们望着那影子大声尖叫:
“水鬼……是水鬼!”
河中水患多,淹死之人的怨魂会化作吃人水鬼。那水鬼生得似山公,两眼油绿,瘦骨嶙峋,动作迅猛,只一息便爬上船索,像跳蚤似的抓起船篷。画舫左摇右晃,伶人们大声尖叫。小蛇亦高声问神君:
“神君大人,如何是好?要救他们么?”
神君顶着一头菜叶,毫不犹豫地点头。
“可那群浑球方才欺侮你,他们踢你的膝弯,向你丢烂苋菜叶子……”小蛇磨着牙道。
神君将菜叶从脑袋上取下,珍重地放进褡裢里。他说:“你不明白,那些人是大好人。他们见咱们粥里无菜,特地给咱们雪中送炭来了。”
末了,神君掷地有声,斩钉截铁道:“当然要救!”
话不必多说,他们之间心有灵犀。一刹间,墨迹在神君指下流泻。降妖剑光如纵横星日,利刃铮然而出。神君再一次画出了向未来的小蛇借来的降妖剑,剑刃似有灵智,飞奔而出。
小蛇亦于瞬间盘上降妖剑柄,飞跃向水鬼。它身形矫捷,仿若露电,瞬息间便没了影踪。
这回它蹿至水鬼面上,对着它们发绿的眼睛一通乱咬。水鬼惊惶怪叫,挥舞两手,趔趄不已,乘这间隙,降妖剑破体而过,在水鬼间划开一道道艳丽血花。
水鬼们瘦骨棱棱的面容上迸出一刹的惊愕。它们来回打量着小蛇和神君,一对儿小妖,它们的血胞,怎么在为了救凡人之命而屠戮精怪?
水鬼的尸身像炭渣子,渐渐沉进水底。降妖剑犹如觅食的猛兽,在画舫中逡巡。剑刃扎向了爬上二楼的水鬼,那只水鬼正拽着个女孩儿的手腕,死命往下拉。女孩儿高声尖叫,叫声像是瓷碗破裂的声音。
降妖剑刺穿了水鬼的脑袋,霎时,乌黑的鬼怪像被抽去了一切劲道,软绵绵地掉下来。少女也被扯下了画舫,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神君见状,赶忙脱下葛履、大褂,一个扎猛子没入水中。初春的水冰凉砭骨,他潜进水底,四处张望,却不见那少女身影。
人去哪里了?神君心焦如焚。
憋不住气了,他赶忙往水面游去,可此时却忽而牵动了胸口的伤。神君呛了口水,河水裹着窒息感,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他捂着心口,看见泡沫像小鱼一般往水上游去,可他却在慢慢下沉。
他本是要跳水救人的,这下自个儿却要淹死在这里头了。
意识渐渐模糊,神君自嘲地想。可正在此时,他忽觉腕节被有力地抓住。一只玉腕伸来,紧紧捉住了他的手,与此同时,小蛇钻入水中,发狠地叼住了他的后襟。
神君被拉出了水面,拉到了船板上,一个劲儿地咳着水。惊叹声蜂起,众人声音里藏着艳羡。神君狼狈地抬头,却见那只紧抓住他的手是方才他欲救的那个少女的。她着件桃红凤尾裙,亵衣湿淋淋的,曼妙地贴着身子。粉面窈窕,杏眼柳眉。说是女孩,却也不对,她眼角薄红飞起,清艳里透着几分妩媚。
议论声传来,隐约地落进神君耳里。有人啧声道:“那小子是谁?真是好福气!”
“做了落水狗,哪儿算得好福气?”
“唉,你不识得么?把着他臂的不是别人,是旧院头牌呐!”
鼠祟的目光在湿透的裙衫上流连,窃窃私语声像蚊蝇似的盘旋,那桃裙女孩儿忽而跳起来,叉起了手,对岸上拿鬼祟目光打量着她的人厉声叫道:
“滚!”
凤尾裙少女神色凌厉,又略显出几分泼辣撒野,全无倌人们的娴静模样。她伸出指,吊眉撇嘴,破口大骂,“一群老死公,驴吊入的,子儿都没纳来几个,在这儿瞧甚么姑奶奶的好风光?啖狗粪去!”
孤老们听得瞠目结舌,龟公们爬上岸,举着木棍撵起人来了。不一会儿,河岸边便空荡无人,只余一些枯柴似的水鬼残肢,静静地浮在一片葱绿的水烛草里。
神君抱着湿漉漉的小蛇,亦对眼前此景目瞪口呆。那桃衣少女回过身来,却敛了恶容,笑盈盈地福了身:“方才多谢恩公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