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93)
天穿道长筷箸不停,盯着饭碗,道,“确实如此,我同他们并未深交,可也知他们不是易与之辈。”她又转头对小泥巴道,“你说的‘文公子’,是你上回提到的文高么?他若欺侮你,我今夜便下山将他痛鞭一顿。”
小泥巴想起文公子先前威胁他的话,若是天穿道长出马,文家便再不认她那客卿的名头,道门百流将杀上天坛山来,顿觉心惊肉跳,慌忙道,“不打紧,不打紧。师父,您莫要为这点儿小事挂怀。那文公子生得同拔毛瘦鸡似的,我回回都能教他吃一嘴泥!”
胡周狐疑地问,“说起来,那文公子为何对你有这等兴致?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又怎地对你如此垂涎?该不会是你作弄他,教他怀恨在心了罢?”
“才没有!”小泥巴矢口否认。
他既如此说,天穿道长便垂头用筷拨弄碗中饭粒,胡周也像对此事不甚关心,遂不再过问。
翌日,小泥巴去书屋上学,方在稻禾垫上落座,却又见那文公子在一众仆从的拥围下众星簇月似的走进来,却未坐在椅子上,反吩咐人递来一块缠枝缂丝垫,垫在小泥巴身旁,含笑坐下。
“你做甚么?”小泥巴警觉地问。
文公子说:“我不做甚么,只是想问你考虑得如何,要不要入了文家?”
小泥巴说:“你这人怎的回事?我说了不入,那便是死也不入。这天底下愿做你京巴狗的人海了去,你何必对我纠缠不放?莫非你对我落花有意,非我不可?”
不想文公子却春风满面,对他说,“是,就是非你不可。”
文公子凤目狭细地一眯,如一只奸伪狐狸。小泥巴反而一愣。
“你知道我们家藏有天书这一事么?”
“知道。你们非但没将此事藏掖着,反拿出来炫显,如今豫州中人有谁不晓?”
“我的年纪比看上去的要大些,来这书屋也不是为了念书。”文公子笑容可掬,“是为了寻稚齿年少、秀外慧中之人,若有这样的好苗子,便将他迎入文家来,共同撰写天书。”
“写天书?”
“是啊,这可是一件美差。那天书乃天记府中藏的书册,掌天下命局,若是用得好了,便能福泽众生。只是若要改篡,却不算得轻易。那天书里记述的命理千条万条,哪怕只改一条,也似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若是要写天书,便需许多人手。这毕竟是机要事儿,我见你有才华,足能担此重任,所以便想邀你入文家。”
小泥巴听了,瘪着嘴道:“你邀便邀了,强压我做你的仆从作甚?一点诚意也无,哪里是请人的态度?”
“对不住,我向你赔罪。”文公子垂头,可脸上仍挂着捉摸不透的微笑,“但在咱们文家,做座上宾也不易,若是未经主君应许的,挂文家客卿的名号,每年都得纳贡。哪怕是咱们这些嗣子,过得也不舒坦。你若是做了我的仆从,待遇尚且宽厚些。”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神秘地压低声音道,“每月足有二两纹银。”
这话入了小泥巴的耳,便似化作了一只钩子,牵在心头。小泥巴看看自己近秃的鸭毛笔,一身麻絮旧袍子,一对露出脚趾的草鞋。二两纹银对他来说便似一块喷香肥肉,散着诱人鲜香。要是得了银子,他便不必过得这般紧巴。
可思索再三,小泥巴还是拼命摇头,咬牙道,“我……我不做你家下仆,不入文家。”
“为何?”文公子的声调似是突地提上来了。温言软语一瞬间变得刻薄冷峻。
小泥巴支支吾吾道:“我是学道之人,且这条命是师父他们捡回来的。我能过活便尚且知足,哪儿敢奢望入甚金门绣户?何况……”
他挺起胸膛,说:“我生是无为观中人,死是无为观的鬼,切不会为了那点儿蝇头小利,便弃自家于不顾!”
不知怎的,小泥巴说罢这番话,忽觉寒风扑面。他抬头一望,却怛然失色,只因文公子的面色倏尔由晴转阴,且似带着拨不开的浓厚阴云。
“你又拒绝了我。”文公子淡然地说,嗓音似凝了冰,“你三番五次地推托我的请求,着实难对付。”
“真可惜啊。”他挠着脑袋,叹息道,“你若是乖乖听我的劝,我便不必大费周章了。”
一个狞邪的笑意渐渐在文公子脸上浮现。
刹那间,雪片似的光景涌入小泥巴脑海中。不知为何,他竟于此时回想起了文家的诸多传言,他忽而明白为何文公子寻上了自己了。胡周曾与他说过些黎阳县里的流言:文家在聚集大批孩童,要他们为自家办事。孩子们年幼,寿命尚长,在天书上落字恐怕需要代价,那代价便是凡人的寿命,而文家敛去的孩童们便是他们为铸成神迹而积起的柴薪。
突然间,小泥巴脑海中灵光一现。他完全明白了。
文公子之所以对他死缠烂打,是因为他看上去便是一块好柴,能靠着燃烧自己的年岁为文家祖业添砖加瓦。
“你只是想利用我,是不是?”小泥巴鼓起勇气,颤抖着将这句话道出了口。
文公子道:“你是可用之材,方才谈得上‘利用’。我苦口婆心与你说了这么久一番话,你却还未回心转意,看来温言软语不成,我便只能来些硬的了。”
小泥巴完全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下山来开蒙,怎便会碰上文公子这等恶霸?不仅拿不能再念书来压自己,还以天穿道长的性命作挟。书屋中年近的孩童亦不少,却也不见这古怪的文公子千方百计要其入文家,所以,文公子纠缠他的缘由究竟为何?
诸多疑问盘旋脑海中,纠缠作一团乱麻。
小泥巴哼了一声:“来便来!你以为我怕么?”
话音方落,他却忽见文公子将两物抛在他脚下,定睛一看,竟是血迹斑斑的三足乌和玉兔!
两只小玩意儿蔫了神,身上皮毛秃洼一片。三足乌的一只小爪已断,创口处血肉模糊。玉兔两耳被紧紧打了个结,一耳折了,呜咽声弱弱地传来,像一道将断的细流。
“你做甚么!”小泥巴见状,心头狂跳,飞扑上去揽住三足乌与玉兔。似有怒涛在胸膛里嘶吼,他以血丝遍布的眼瞪向文公子。
文公子却只是坐在他身边,淡然地笑,“你不是说要来硬的么?于是我便来一手予你看。”
“你拿两只小妖物来威胁我?”小泥巴颤声道,“你这孬种!这算甚本事?”
文公子说:“是啊,我下贱,低卑,没甚本事,只会做出拿你身边的人威胁你的事。”
“你想让我入文家?哪怕做到这份上?”
小泥巴的心如叩门般咚咚地响。在怒火之余,他只觉不妙。他不明白文公子对自己的那异乎寻常的兴致究竟从何而来,收一个山野小儿作下人,这便是文公子想做的事么?
“是,我要做的事便是将你收入文家。”文公子阖上眼,笑道,“哪怕用尽一切手段。”
“放屁!”小泥巴嘶吼起来了,“我死也不会去你家!先前还有一点儿可能,如今我只想把你的脸盘捣个稀巴烂!你以为这样便能吓倒我?你对三足乌和玉兔做了甚么事,往后我便要加倍奉还!”
文公子却道:“不错,我觉得这样还未能吓倒你。”
他朝着讲堂外一点头,几个青衫下仆便走进堂来,替他将书笈搬过来。书笈上蒙着白布,从小泥巴见到它的第一日起便一直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