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16)
那柄剑猝然而出,犹如清霜,斩断水鬼身躯。
水鬼们惨叫着坠落,降妖剑光横冲直撞,将它们零割成细屑。待将水鬼们收拾停当,它烟消云散,重归于墨色之中。小蛇看得瞠目结舌,在与神君相处的这段时日里,它知神君“形诸笔墨”的宝术能以虚作实,甚而能画出过去、未来之物。这便是它往后会使的兵武么?身为妖怪的它,竟会在未来用着一柄降妖剑?
天上飘起冥冥细雪,苍山乱石间,小蛇叼着遍体鳞伤的神君,缓慢地挪下石阶。
“神君大人……”它低声呢喃,“以后的我,为何会成了灵鬼官呢?”
神君失血过多,两眼昏乱。他望着天,喃喃道:“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灵鬼官有何好?他们是天廷走狗,笼中玩物,牲畜不如!”
“嗯。”
“他们还杀了万千龙种,与咱们有血海深仇!”
“……嗯。”
“神君大人,你也说两句呀,我嘴皮子都要动坏啦。我将来怎会成了那劳什子灵鬼官呢?”小蛇拖着他往金陵城里爬,气喘吁吁。
轻薄的月光在林间洒下来,似纤丽的纱。神君笑了,他孱弱地道,“你将来是甚么都不打紧,在我眼里,你都会是今夜的小蛇。”
“那我岂不是在你眼里永远都毫无长进啦!”
小蛇尖叫道。
“毫无长进又如何?那不是意味着一切都宛如最初么?”神君呼着带血的气,恍惚地道,“同样的,我也永远会是今夜的我,会留在你身边,做你的神君。”
小蛇忽而心头一动。
树影离披,清风冷而净。杳冥的夜色里,它忽而瞥见天际高悬着一枚孤星。那星子映着宛曲的长路,像在静静凝望着世间,如一盏长明的灯。
“哼,我才不稀罕呢。”最后,小蛇道。
神君断断续续地道:“不稀罕便好。”
小蛇看他,却听他道,“失去了才知要珍惜。你若是稀罕了,那便是我已撒手人寰啦。”
小蛇咯咯冷笑,拖着他在雪地里前行。忧愁忽而如风般飘上心头,它望见神君阖着眼,墨发沾了血,柔顺地在颊边垂散。他的脸比雪还要惨白,似是要融化在这雪色里。它忽而发觉神君虚亏单薄,身裁瘦弱,仍似少年。
不,兴许他本就是少年,不过是强逼自己,要做俯瞰人间的冷酷神明。
风飒飒而过,满世界一片苍白。小蛇忽而道:“神君大人,我不管往后我会不会做那劳子灵鬼官啦,我想先做一个人。”
“为何?”血流进了眼中,神君闭上眼。
“因为我想要像人一般,生出一双手。”
“手有甚么好的?我瞧你用牙咬的那木雕,倒也活灵活现。没有也无妨。”神君喘息着道,“你莫非是想学剑,算啦,待你成了顶天立地的烛阴,剑只能算得摆设,不若驱风唤雨的好。”
小蛇没说话。
它想要一双手,并非是为雕工,也并非是想习剑。隐秘的念头藏在心底,像蝶翼般轻轻拂过心尖。
它想要一双手。
如此一来,它便能拥住神君。拥住那担负了世间无数苦楚的双肩。
(二十二)人生岂草木
小蛇受够了自己软弱的身躯。它只有一截儿断麻绳似的身子,几颗米粒似的牙,在水鬼面前就像一条卑不足道的小曲鳝。它想要变得更强。于是它夜里溜进铁匠铺里,卷住砧子,气喘吁吁地将那铁砧拖回。它将砧子放在肚皮上,嘴里鼓饱了气,欲用肚皮将砧子也鼓起,结果却被压得动弹不得,哇哇怪叫。
神君这几日收了画摊,卧在罗汉床上养伤。听它这般一叫,强撑着身子起来,将砧子龇牙咧嘴地搬开,问道:“你在做甚么?”
小蛇喘着粗气,道:“我欲练一身板肋,把来欺负你的孬种都打跑!”
神君坐回床上,苦笑着躺下,不一会儿便没了声。小蛇气喘如牛,爬上罗汉床,却见神君裹着一张薄芙蕖被,面色灰败,犹如枯叶。一只手裹着洇血的细布,散出浓重的白芷味儿。他单薄的身躯上皆是水鬼噬伤,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似是在吐出血气。有缚魔链在,他的伤迟迟不愈。
神君病了,且病得很重,额头如烧起的烙铁。小蛇心焦如焚,它瞧神君无力同往日一般去煮粥吃,遂逮了几只蛙子,叼到神君床前。
“神君大人,请您用膳!”小蛇自豪地叫道,这蛙子是它在淮水边的香蒲丛里逮到的,它在那处蹲守了一日,劳形苦心。
一迭声地叫了几趟,神君皆无动静。小蛇爬上床一瞧,只见他烧得浑身滚烫,汗透重衣,如墨乌发被汗沾湿,一绺绺贴于额上。神君满面晕红,过了许久,方才勉力撑开眼皮,气息奄奄地道:“小蛇……?”
“神君大人,您好些了么?”
神君点了点头,艰难地坐起,挪下床去。他拾了些枣枝,生了火,烧了一锅滚水,将几只小芋艿丢入锅去。蛙子还活着,抱着芋艿在沸水里浮沉,不一会儿便熟了。神君将其捞出,放在捡来的直口碗里,浇上些梅子醢,递给小蛇。小蛇大快朵颐,吃得满口生香,不一会儿便将碗吃见了底。
小蛇顶着一脸梅酱抬起头来,忽而大惊失色,它忘了给神君留吃食!
它惴惴不安地望向神君,却见神君阖着眼,倚在椅腿上吐息。他虚孱无力,像一戳即破的泡沫。神君忽而睁眼,与它对上视线,吓了小蛇一跳。
“吃饱了么?”神君笑了一笑,凝视着它。
小蛇怯怯地细声道,“吃饱了。”
“那便好。”神君又笑了一笑,自己却放下粗瓷碗,躺回床上。
神君被水鬼咬伤了手,两只手臂上创口皆深可见骨。画年画是一时做不成的活计了,可若不出来讨生活,他俩也没法在金陵城中过日子。于是他便拿着直口碗,坐在街边,拿一根枣枝敲着乞讨。这厮虽做了叫化子,却一副仙风道气的做派,裹月破星巾,一身白裳,打着幡儿,扮得和个神仙也似,摆着笑脸,强打着精神高声喝道:
“我乃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只消予我二十文,我便能避祸赐福于人,助您成就席丰履厚之愿!”
一开始廊坊里的店家见他如此,心中不快,便放黄犬来咬他。可神君讨一回换一个地儿,倒也能骗得几个子儿的钱。街里有些姑娘见他生得俊俏,便红着脸丢下几枚铜板。有了这些钱,神君便能施起“形诸笔墨”的宝术,将铜板变作几只鸡子,打进清汤里吃。
风起云涨,紫霞铺天,一人一蛇缩在桥洞中。小蛇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只水煮鸡子,却见神君咬着竹管笔,在麻纸上艰难画着祛邪的髡发傀儡,他手伤仍未愈,画得丑陋不堪。小蛇爬过去,问道:“神君大人,你在做何事?”
“陶家新娶得媳妇,要我画一张画儿,实现他们心愿,祝他们子孙繁昌。”
“你的伤还未好,怎地就忙着替人实现心愿?”小蛇气鼓鼓道,“凡人皆是贪得无厌的轻贱玩意儿,别理他们啦。”
“不成,他们已予我钱财了。”神君眯起眼,叼着笔杆含糊道,“不然,你将方才吞下去的几只鸡子吐出来?”
小蛇惊得一跳,它夸张地干呕了一阵,然后呸呸吐着唾,故意可怜兮兮地对神君道,“那鸡子滑进我嘴里,便和缎子似的,一下便化作血肉,吐不出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