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86)
天穿道长拿木枝与小泥巴比划,胡周搬来一摞道典,与他同读《玄风庆会录》、《大玉洞经》,教他认字念书。小泥巴身子骨渐撑开来,长大了,地龙似的七拐八扭的丑字慢慢横平竖直起来,也能颇像样地比划几招。小泥巴沾了他娘模样的光,出落得如瓷娃娃般规整清秀,眉如新柳,眼似墨玉,一张嘴月牙似的弯着,总在笑。
可那笑脸下却总藏着副诡黠心思,像滑溜溜的鱼鳅般教人捉摸不透。荒年已过,胡周于丹道上略有起色,常将金精大丹拿去镇上卖,手中略有余钱,遂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常买些酥饼、五香地果来吃,身子日渐发福。小泥巴馋嘴,每每见了胡周,便似流涎的小狗,眼巴巴地等着分食,可胡周却不肯分太多予他,只嘿嘿笑道:“你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吃这些玩意儿,长不大。”
小泥巴流着口水,失望地点头。可一转眼,他便去寻天穿道长,告状道:“师父,微言道人偷观里的钱去吃零嘴儿!”
天穿道长打开功德箱一瞧,香火钱果真少了,如今只余薄薄的一层,像被胥吏搜刮过的地皮。
于是她叫来胡周,冷声道:“微言道人,你手头松裕了些,便忘乎所以了,是不是?你知观中清规么?”
“哪儿来的清规?”胡周莫名其妙,“咱们连正统道门都不是,弟子也仅一个,何来的门规……”
“就在方才,我心里方拟好的。”天穿道长说,“你偷藏吃食,致使坛场不洁,违了门规第五条。你贪污公产,铺张奢侈,又与门规第十二条相左。你光顾着填肚,却亏空了咱们无为观。我也不罚你,你自个儿面壁自省去罢。”
胡周被天穿道长一阵训斥,心里悻悻不乐,此事他藏得隐秘,买来的吃食皆藏在拿来做衍庆殿的破茅屋的古松根里,若非小泥巴泄密,他又怎会被斥责?
他还未来得及去寻小泥巴来臭骂,这小子却先寻上了他。这厮一身洁整经衣,人模狗样,神神秘秘地对他道,“微言道人,我没在师父面前说你的事儿,是她偶去衍庆殿,发觉你在古松根里藏了食点,她便自作主张觉得是你不好。可有句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咱们荒年饿得紧,买些物什填填口,又有甚么打紧的呢?真要说来,师父还有一事做得不妥呢。”
“是甚么事?”胡周没好气地道,他本往这小子屁股上盖几个掌印,可一见那柳眉星眸、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头火便似泼了水,焰苗蔫下去了。
“功德箱里的香火钱短了,其实不是道人您的过。是师父她前些日子下山,遭了脱剥骗,那骗棍与她说,自己曾是富贾,不幸被马贼劫去盘费,若是予他些归乡钱,他定以十数偿之。”小泥巴弯下眉毛,眼里似有清露滚动,哀愁地道,“师父贪财,便将观里大半香火钱予了他,不想那人当即溜得没个影踪……”
听了这番话,胡周义愤填膺。那冷冰冰的婆娘,自己大手大脚,挨人诓钱,却还怪自己买点儿稀微零嘴!
于是他怒气冲冲地去寻天穿道长,同她理论:“你责我小食买得多,可你自己方才是挥金如土!至少我的子儿已花在自己身上,能变作一身肥膘,可你呢?花出去的钱连打水漂都不如!门规第二条,不得骗财,也不可被人骗财,你瞧,你也违背了!”
他一番慷慨陈词,天穿道长面上那漠然的冰冷顷刻间化作忿怒的冰冷。她攥紧纸伞,对他道:“门规是我拟的,你不可横插一足。”
胡周叫道:“我是无为观的微言道人,同你平起平坐,你拟了门规五至十二条,我还不能拟上前四条?”
“且不论门规的事了。我那是乐善好施,助人于水火,骗棍便不是人了么?何况不过被诓一两银子,有甚可惜?”
“一两银子便不是钱了么?”胡周高声道,突而觉得不对,摩挲着下巴的白须道,“不对,不对,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怎的了?”天穿道长气鼓鼓地看他。
“咱们短的香火钱不止这个数儿……”胡周喃喃道,忽而目放精光,大恼道,“还有人拿了更多钱!”
松杉郁郁,清泉流石。
一个影子鬼祟地出现在山房后,正是小泥巴。他四顾无人,遂躬身掘土,不一时便挖出几只油纸包来。那纸包还热腾,小泥巴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几只剔透的汤面饺露出来,娇嫩而鲜香。他得意地微笑,天穿道长和微言道人都是易被骗的冤种,浑然不觉功德箱里的香钱是他拿去的。
背后忽而传来窸窣脚步声,小泥巴大惊失色,顾不得烫,赶忙将饺子塞进嘴巴里。
天穿道长和胡周杀气腾腾而来,胡周一把揪起他的后襟,笑骂道:
“好哇,老夫便说那香油钱怎的不翼而飞,原来是你这扫尾子窃去了。好小子,你去买小食花的钱比我还多!”
这厮定是惯犯,在他和天穿道长之间挑拨离间,便是为了掩盖自己偷拿功德钱去买零嘴儿的事实。胡周气得七窍生烟,他俩竟被一个小娃娃戏弄得团团转。
小泥巴腮帮子鼓鼓,如一只石老鼠。他狡辩道:“我没偷钱!”
胡周问:“那你嘴里嚼的是甚么?”
小泥巴喉头咕嘟一响,将汤面饺吞了个干净,张开嘴巴给他看:“甚么也没有。”
说着,又可怜巴巴地扯了扯天穿道长袖角,指着胡周道:“师父,道人他冤枉我。”
见他这狡猾模样,胡周急得跳脚,呵呵冷笑道:“你这油炸鬼,净会扯谎,拿我作傻子耍!下回你洗干净屁股,看我不打得你屁股开花!”
小泥巴果真一副不安分的性子。天坛山左近有一宫唤大阳台万寿宫,其中栽一千年白果树,其中瑞鸟翔集,祥兽盘桓。小泥巴常乘值殿乾道不留神,从筒瓦顶上悄悄翻进殿中。一来二去,他竟拾得些小兽回来,一只煤球样的、三只爪儿的乌鸟,一只雪白玉兔。那鸟儿见了天穿道长,害怕得呱呱叫。胡周问他拾这一对禽兽回观来的缘由,小泥巴只扑眨着眼睛,道:“因为好玩。”
过了两日,再问他这问题时,他改了口,说,“因为好吃。”
这已算得他做过的最安分守己的一事。小泥巴满腹坏水,胡周授他留停符,他便在其床头画画,将这糟老头定了身,鬼压床似的动弹不得。小泥巴还趴在他床头故意将糖墩儿咬得吱嘎作响,教胡周气得口鼻冒火。他还用丹砂在天穿道长的皮棉纸伞上画小人儿和长蛇,将一柄素净纸伞画得如花脸老虎一般。
胡周忍无可忍,道:“我教训这厮去!”
半日之后,槐树上吊起了一个小孩儿。
小泥巴被沾水麻绳捆成了粽子,天穿道长和胡周轮流用柳条抽他的屁股蛋,来了一顿鞭子炒肉。那麻绳吊着小泥巴的手,教他脚尖堪堪垂地。他费力地踮着脚尖,在挣扎间划得沙地上斑斑驳驳。小泥巴闷声不响,却一个劲儿地扑簌簌掉泪,晶珠涟涟。他生得模样儿好,哭起来似风荷露颤,我见犹怜。
胡周叉着手,问:“知道错了么?”
小泥巴惨兮兮地道:“知道了。”
“错在何处?”
“错在拿钱买食点吃,还总调皮捣乱……”小泥巴说着,委屈地道,“我错了,我发誓,以后一定不会作弄你们啦。”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天穿道长和胡周对视一眼,将他从树上松了下来。这娃娃虽两面三刀,却到底是他们的心头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