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61)
朝歌里的人人皆说文易情已在数年前铸成神迹,步入天廷,在那之上做了个快活神仙。可祝阴仍是灵鬼官时,不曾与他逢面,甚而连他的大名儿都不曾听过。
“大师兄去哪儿了?”祝阴跑进微言道人的草棚里,大声问胖老头儿。他还没长大,说话奶声奶气的。
微言道人正揭开盛了丹砂的铜炉盖,往丹炉里撒尿。祝阴一闯进来,胖老头儿抖了一抖,险些撒歪。
“哼,好小子,你来坏老夫好事儿作甚!”手忙脚乱地系好腰带,微言道人在瓷盆里洗了洗手,怒气冲冲地过来揪他。无为观穷,炼仙丹没有红铅、黄金,他拿丹砂炼不成甚么玩意儿,便只能撒泡尿进去胡乱炼炼。
“大师兄在哪儿?”祝阴被他拎在手上,不依不饶地问。
“你师兄去了天上啦!甭再问老夫这问题了,他做了仙官,怎地还会再下来?”
祝阴被微言道人一脚踹出了草棚。他抹了抹被踢得发痛的屁股,站起身来,拍拍衣上的灰。看来无为观里真的没有文易情。
他闲得无事,便去文易情的石像前蹲着。流风勾勒出了石像的面容,那是个清俊倜傥的少年,面上似是有个浅浅的梨涡。那笑容仿佛对万事都不以为意,在傲睨九天。
这是他要杀的人。
“大师兄,你在哪儿?”祝阴喃喃问道,“你再不回来,我便只能屠尽天下妖鬼啦。”
文易情不见踪影,祝阴便只得提剑干起杀鬼怪的老本行。天穿道长给了他一柄其余灵鬼官下人世时遗下的降妖剑,于是他夜入山林,捞出河中鳖怪,开膛破肚,掘出土里太岁,生起柴火烧尽。
只是有一事教他疑惑不解。那柄遗下的降妖剑似是已被神官使过多年,刃口已有磨损。杀一鬼,剑脊上便会流淌出惊人血光,死去的鬼名将会于其上浮现。
他在那儿寻到了文易情的名字。这柄剑杀过一个叫文易情的人,也不知是否是他寻的那个教诸天神灵震动的恶逆之徒。初时发觉时,祝阴震恐不已,满心惊惶。
有人抢在他之前杀了文易情。
那天夜里,他对着石壁,默然垂泪。叆叇的月光里,他以银鎏金剑在岩壁上一笔一划地深刻,欲篆出神君的模样。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此世再不得相见了么?
他一面落泪,一面缓缓地移剑。他无数次痴狂发问,却无法得到回答。神君的影子在心底忽而变得模糊,他忽而记不起神君的威严相貌,记不清神君迈上天阶时的影子。
翌日,祝阴神色肃冷,踏入山中,斫下了千百只妖鬼的头颅。他将头颅悬在林中,计数功德。自那一日起,他已然绝望,若是文易情已死,他便只得寄希望于灭尽凡世妖鬼。可心底却是有细若游丝的希望的,兴许哪一日,文易情会再回山中,他还有望再见神君。
不知觉间,光阴已过,他身子渐长,变成了翩翩少年的模样。
又是一年盛夏,炎天暑月,骄阳似火,天坛山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入门比试。
那比试的意图倒不是真为了收弟子,而是微言道人想出来的损招儿。每个寻上门来的修士皆要交些入场银钱,他要祝阴把着山门,来一个便打一个,将修士们尽皆打跑,借机挣些钱财使。入门比试过后,无为观又有了半年的饭钱。
可这一年祝阴却格外心燥,不愿再把着山门。他扯了个谎,借机去了三清殿。新下了场雨,青冥冥的天穹下,松林中湛露醇厚,雨珠在枝叶里轻盈迸跃。
祝阴踱着步,意乱心烦,掰着手指数计下凡后的年岁。他入红尘已然十年,这十年之间,他拼力斩杀妖鬼,攒下的功德却远不能教九天开启阊阖。他究竟要何时才能见到神君大人?
他是不死的灵鬼官,本能忍上千万年孤寂。可与敬奉的神君大人分别时,他连一刻都无法忍受。
松林里忽而响起一阵枯枝迸裂声。
有人穿林踏雨而来。祝阴惊愕地抬头,流风送来那人的形貌。来人有着他所熟悉的模样,日日夜夜,他对着沿阶的石像精心抹拭,那人的眉眼、口鼻、身上的每一处细末之处,他都早已熟稔于心。
心中忽而泛起鲸波鼍浪,一刹间,喜与恨交织,在心底盘根错节。
十年苦候,他终于得见此人。
烈风回旋,那人跌进一地碎石间,痛得龇牙咧嘴,却仍仰面向他发笑。那笑容云淡风轻,昂昂自若,几与祝阴拂拭过的神像分毫不差。
那人道:
“久仰大名,我是你的大师兄——文易情。”
(四十四)杀意何纷纷
易情睡在祝阴石室里的榻上,辗转反侧。
他也说不准究竟是哪儿不对,但这趟觉就是睡得颇不踏实。脊背底下像有无数枚小小的银针在戳刺。寒意透过丝衾,游于周身。
睡得不舒坦,他连梦也做得不安稳。原本他梦见自己在云气翻腾的书斋中拨弄诗筩,磨陈年浓墨,青鸟在窗棂上驻留,天鸡在枝梢嘹叫,天光祥和,他翻开书卷,遍体和畅。神禽、灵兽们在云水里穿行,一条小蛇爬上书案,蛇尾缠住笔杆,笔毫在宿墨里搅弄。
到了后半夜,朦胧之中,他隐约觉得有滑凉的物事抚过胸膛,像有人掬了一捧水,水流从指缝淌下,落在心门上。胸口的伤如遭针刺,微微地发痛。
刺痛持续了许久,有人忽而在他耳边叫道:
“起来,起来!”
那嗓音轻柔生媚,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欢喜。易情蓦然睁眼,却见他正侧卧在床榻上,一榻的丝衾已然皱乱。天已然大亮,万束轻纱般的晨曦于岩顶泻落,有个着鹅黄衫子的女孩儿正笑盈盈地站在榻前,弯着腰,绢白的脸庞正凑在他跟前,是秋兰。
秋兰笑着对他道:“道士哥哥,你醒啦。日头要晒屁股啦,快起来罢!”
易情方才转醒,只觉莫名其妙。举头一望,只见此处仍是祝阴领他进来的岩穴,嵺廓的岩壁之间,三清铃随着晨风摇曳,叮铃铃地作响。身边的榻上仍然温热,只是不知怎的,祝阴已然不见踪影,倒是多了个秋兰在此处。
“你…你怎么在这儿?”易情惊异地发问。
女孩儿咧嘴一笑,脸蛋红扑扑的,像落满了朝霞。她扭着手,说,“这几日我都没得见到道士哥哥,寻遍了天坛山也没找到影踪。我不放心,便跑到这儿来找你了。”
这话教易情听了,只觉古怪。他问:“祝阴呢?”
秋兰听他念祝阴的名字,不知怎的气得鼓鼓囊囊,撇着嘴,显出些酸溜溜的神色。“那穿得像大雄鸡样的人儿?我没见着!”
易情爬起身来,四下张望,“那你说怎么进来的?祝阴说了,这岩洞可称坚如磐石。既有能惊退鬼怪的三清铃,又有遏止精怪的文殊九宫八卦阵,护法真君像把着大门,能进来才有鬼咧!”
女孩儿奇道:“可那都是防鬼怪的阵法呀,我是人,怎地会进不来?”
这话说得易情无言以对,他忘了,他是只小妖怪,在一个修道门派里本就该处处受针对的。
秋兰又上前一步,拽起了他的胳膊,“好啦,道士哥哥,别睡啦,快快从这儿出去罢!你的那位漂亮师父说了,今夜咱们在堂屋里一聚,煮些好吃玩意儿,欢迎你回观,也欢迎我上你们天坛山。”
女孩儿又喜孜孜地道,“你师父瞧我有学宝术的天资,往后她便收我回门中了,要我做你们的师妹。道士哥哥,往后我便要叫你师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