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78)
“断肢避鬼,人殉为天!”
祝阴打了个寒颤,问,“甚么意思?”
易情道:“意思便是要咱们献祭身上的一部分,方才能通过这条路。”他夺过祝阴手上的降妖剑,发狠一斩,血花飞溅,一枚指节滚落天磴。群鬼兴奋嚎叫着,扑上前去咬噬,两人方才得以脱身。易情捂着手,往上踏了几步天磴,脸色煞白,“为了引开这些恶鬼,升天磴之人只得不断割舍自身骨肉,供它们啃噬,否则便会被他们追上,这便是廓天天磴了。”
祝阴听得脸色惨白,低头一看,果见恶鬼们很快将易情的那枚断指吃入腹中,又眼放贪光地追上前来。易情又斩断一枚手指,颤声道:
“瞧?就是这样。只有靠自身血肉饲恶鬼,方才能通过这段天磴。在此地,甚么宝术都是无用的。”
祝阴脸色白了,“你别自戕,用祝某的血肉!”
易情摇头,这回他猛地发力,降妖剑削铁如泥,割断他的手掌。“我走过一回天磴了,论酷刑,在文家和左府也已经受惯了。让我来。”
血水淌了一路,像一张狭长的红氍毹。恶鬼们一路相随,有新的肉块抛下来,它们便会欣喜地狂叫,一拥而上。易情和祝阴成了两个血人儿,易情献出了左眼、右耳、左手,祝阴献出了半截尾巴,在人形上便表现为缺了左腿,两个残缺的人相互搀扶着,缓慢地在天磴上迈步。
那缥缈的神音笑他们:“真是投机取巧,眼、耳、手、脚各献一边,是想尽力支撑着再走远一些么?不过这也正常,人天生两只眼、两只手、两条腿,身躯接近于对称。你知道这是为甚么吗?因为余下来的那一边注定要作为献祭,献予天磴!”
“你是谁?”祝阴问那神音道。
“我是天磴的回声,是冤死者的鬼语。”
易情喘着粗气笑道:“我看此处与其说是天廷,倒更近似于阴府。”
“天廷和地府本就是同根同源的。上天磴要受剥皮棰髓之苦,下地府则要经刀锯斧斫之痛,两处有何不同?”神音道。
“有何不同?”“有何不同?”浮在空中的嘴巴们叽叽喳喳地笑了起来。这些嘴巴是曾行天磴的凡人和星官留下的残肢,如今上神霄无望,只余深重怨气。它们模仿着易情与祝阴熟识的声音,以天穿道长的口气道:“蠢徒儿,你永世也上不得天磴!”又学微言道人悲悲戚戚地啜泣道:“快回来看看老夫哇,观里的人皆死绝啦!”
一张张嘴巴蠕动着,叫道:“大司命救世不得,是个孬种!”“大司命尸位素餐,凶年连延!”
它们仿得惟妙惟肖,易情心乱如麻,只觉其聒噪。可听了这些尖辞利语,鬼群竟开始扰攘躁动。它们忽而开始大叫,如蛟吼鼍鸣,似爆发的山洪般涌上天阶。易情倏地慌了神,他剜下血肉,向鬼群抛去,可众鬼仅停滞了一刹,旋即又有一波后浪淜湃而来。
易情猛然捉住祝阴的腕节,因之前献出尾巴的缘故,祝阴的人形缺了左足,走得极慢。易情咬紧牙关:“祝阴,咱们这回又要跑了,你抓稳些!”
祝阴点头,紧紧回握住他。两人心中忐忑,廓天天阶极险,若是在这天磴上拔足飞奔,说不准会骨肉迅速糜烂。可紧要关头,他们却顾不得太多。
刹那间,恶鬼像夜幕一般蔽日干云地落下来,伸出利爪撕扯着易情。易情感到身后探来千万只手爪,伸来数不胜数的血盆大口同时撕咬着他。他感觉自己如今已千疮百孔,后背骨肉支离。
快一些,他要再快一些脱离鬼群。易情冷汗涔涔,大叫道:“天磴,你在吗?”
神音悠悠地道,声音里似带着笑意:“我在。”
“我将我的五脏六腑的一半献祭给你,帮我拖住恶鬼!”
刹那间,剧痛像一团烈火,在身躯中熊熊燃烧。易情顿时口齿溢血,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但从始至终,他都紧握着祝阴的手,拖着断腿,不顾一切地向前飞奔。前有神威,后有厉鬼,待那骇人的鬼气渐远时,他闯进了一片血雾。
血雾之中,前方伸手不见五指,易情总算能略松一口气。回过头去,却见恶鬼们正聚于天磴之下,埋头分食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事,那应是自己的脏腑了。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乌泱泱的鬼首,犹如汪洋。疲惫感涌上来,易情忽而站立不稳。
“祝阴,你没事罢?”他问道。
血雾里传来祝阴的声音:“师兄,祝某没事。”
“你没事便好。”易情咳了几声,只见血水淅淅沥沥而落,像决堤的洪流于自己口中涌出。他虚弱地道,“咱们走罢。”
然而祝阴又重复了一遍,“师兄,祝某没事。”
那语调平静而机械,易情一怔,倏地转头望向血雾。“祝阴?”
“师兄,祝某没事。”祝阴继续说着。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易情低头去看自己拉着的祝阴的手。从方才起,他便觉得不大对劲。祝阴太轻了,将其拉出鬼群也毫不费力。这一看,易情顿时眼瞳骤缩。
他看到自己牵着一只断手。
厉鬼们在天磴下分食血肉的声音沸反盈天,他没能将祝阴从鬼群里拉出来。血雾渐渐散去,易情望见眼前有一只漂浮的嘴巴。那是在廓天天磴上留下的星官的残骸。
此时那只嘴巴正恶意地笑着,模仿着祝阴的声音,对他道:
“师兄,祝某没事。”
(七十五)穰岁不祈仙
易情丧魂落魄。
他怀抱着祝阴的断手,踉跄向前,如行尸走肉。恶鬼磨牙声响彻云霄,他不敢回头,怕会看到已不成人形的祝阴。他知祝阴为何不反抗,这段天磴上任何宝术皆不起效,他们如今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祝阴怕他再自戕,索性将自己献祭于天磴上。
可这样一来,和千万年前一样,他又变回了孤身一人,独自攀爬天磴。
褡裢越来越轻,他用尽了所有的疗伤金津,然而止不住皮肉溃烂。他余下的手脚、五官、脏腑一一在神威之下腐烂,到了最后,他一无所有。
易情摔落在天磴上,他已无行走的双足,从很久以前起,他便是靠着一小截仍有知觉的手腕爬动,可这也因献祭而失去了。痛楚像泼火落背,炎日灼顶;似霜华覆体,冰寒刺骨。仿佛有千万恶鬼自四野八荒而来,咬住他的血肉,将他分食。数以万计的利刃将他开膛破肚,无形的钝刀一层层剥落他的肌肤,铁钎仿若自眼中穿进,直钉入脑髓。疼痛犹如长波大浪,闷头将他吞噬。
然而这疼痛却抵不上孤独给他带来的万分之一的恐惧。因没了双目、双耳、鼻嗅、口舌,他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唯有痛楚在提醒着他自己一息尚存。似有巨大的碾磨从天而降,将他碾成一滩血泥。本应在地狱里的群鸟飞来,呱噪着在他身边盘桓。火髻行鸟破头饮血,食髑髅鸟啄食头髓,食舌鸟吃齿根肉,拔齿、食喉、咬肺、破心、食脾、叼肠、饮髓、断脉、吃皮、拔甲、饮脂、裂筋、擢发,他被漫无止境的酷刑折磨。到了最后,他被分食一空,只剩下一粒尘土般大小。
他变作了天磴上的一粒泥沙。
意识亦被蚕食干净,他像落进了一片黑暗,且在不断往下坠落。回忆、情愫尽皆失去,如今的他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尘沙。不知何处而来,亦不知往何处去。
这粒尘沙感到自己从重霄上落下,掉进凡世里。
它对光阴的流逝感觉十分模糊,也道不明自己是在天磴上度过了千百年还是万亿年。恍惚间,它又似觉自己是回到了久远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