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96)
小泥巴狼狈逃窜,眼见那断竹,心生一计,将竹枝抡圆了狂甩,那将断的竹节竟也似盘龙棍般,将剑刃堪堪格开。
文公子在众护卫身后冷哼:“雕虫小技。”
这确然是雕虫小技,毕竟小泥巴年幼,要同精熟武艺之人比拼便是以卵击石。侍卫们豹眼圆瞪,拔剑袭向小泥巴,霎时间,剑气大盛,逼溢四方,无为观前古木偃伏,落叶不绝而下,竹林翠影横斜。
就在此时,小泥巴忽而不逃了,他站在原地,似一根桩子一般一动不动。
文公子蹙眉,暗忖道:“他又在打甚么算盘?”
电光石火间,眼见着那十数钢剑要结结实实地落在身上,小泥巴却一缩脖子,矮身蹲下,如龟脑袋收回了壳里。钢剑铿锵相交,裂冰似的响。正在此时,小泥巴又伸出双指,明光一闪,光亮落在相撞的剑刃上,几乎要刺瞎侍卫们的双目,又是那宝术!
侍卫们怯缩,可那宝术似是只能发光,不能伤人。于是接下来便重复着一幕:侍从们一路追砍着小泥巴,小泥巴便一路躲闪。每回剑刃相碰时,他便放那光闪闪的宝术出来,扰得侍卫们心头火燥。
文公子却抱着手,眉关紧锁,心想:他此举是为何意?
光是避闪,何以取胜?
然而他很快便明白了小泥巴的用意。小泥巴如泥鳅一般在侍从之间滑来蹿去,那宝术放出的光一次又一次地映落在剑刃之上。
文公子心神忽而一震。是光!
光芒数度汇聚,终将成火。他陡然一惊,忽见在人群里的小泥巴竟望向了自己,脸上含着奸险的笑。
小泥巴一面跑,一面笑道:“文公子,你这蠢蛋,你以为你躲在人后,便能安然无恙?是我赢啦。”
与此同时,一阵焦滋之声忽自脚底升腾而起。文公子慌忙往脚下一看,却见足边已然燃起了焰苗!
原来小泥巴在人群中上蹿下跳,引得侍从们出剑,便是要借着剑刃将宝术的光映到自己脚下。那光一次接一次地汇照在一处,文公子正处竹林之中,脚下又垫着一层竹叶,不用几次便发热起火。那宝术的光不同寻常之光,起的火也不似平常的火,火舌一下便大起,熊熊燃烧,将满地竹叶连作一片火海。
文公子切齿痛恨,从牙缝里对小泥巴挤字:“卑鄙无耻——”
小泥巴惊呼道:“你说我卑鄙无耻?你真是贼喊抓贼!”
文公子被困在火海中,汗流涔涔,踮着脚后退,众侍卫见他遇险,顿时没了捉小泥巴的心思。十个里五个去救文公子,五个去寻水缸舀水。小泥巴亦如箭蹿出,猫儿似的钻入火簇里,去抓文公子的衣袖。
见小泥巴扑来,文公子急促后撤,脸上淌着冷汗,心中却在阴毒地笑。
他知小泥巴一定想乘乱夺自己袖中的天书。毕竟在常人眼中,天书也是纸,遇火则燃。小泥巴也无从肯定他是否有另誊一份副本藏起,若是平白教书纸烧了,微言道人被杀之事也不会随天书一起化作灰烬,唯一的办法便是拿到天书进行矫改。因此小泥巴断然不敢教这天书被就此烧毁。
但是,小泥巴漏算了一层。
文公子阴狠地微笑。即便是在这等危险关头,他依然笼着袖,教人辨不清他究竟将天书藏在哪只袖中。
其实他的一只袖筒里藏了两只袖袋,统共有四只袋儿,先前小泥巴便是摸到了放着白麻纸的袖袋,才未摸到天书纸。
那么,天书纸是藏在这四只袖袋中的一只里么?答案也并非如此。
实际上,文公子的两袖、四袋里根本未放有天书的纸片。
不管小泥巴如何去捋、去抓他的袖,取出多少张纸片,也不可能拿到天书纸!
眼看着小泥巴即将扑到眼前,文公子反略松了袖,他像一只鱼篓子,险诈地等着小泥巴这条肥鱼落入陷阱。
可谁知在焰苗飞舞中,小泥巴向他笑了一笑,道,“你未将天书藏在袖中,是么?”
文公子反而一怔,冷汗却比心思更快,哗哗地落下来。小泥巴说:“方才我借宝术让你身边起火时,你立时后退,马上护住了脚。你也不想让天书纸烧掉,是么?”
这话似一支尖利鱼叉猝然射出,深深扎进文公子心底。
“你上山来时,还特地教你的仆从背你上来,脚不沾地,连鞋靴皆是干净的。”小泥巴说,“你想诱我去窃你袖里的假纸片,可天书纸实则藏在你的鹿皮靴帮里!”
文公子早已面色煞白,小泥巴说得不错,天书纸就藏在帮筒里。既被这小子知晓了真正的天书所在,那更不可让其拿到。他一面疾退,同时大喊:“拦住那小子!”
侍从们上前,铁墙似的挡住小泥巴。文公子略舒一口气,可却忽觉小腿上一震刺痛,垂头一看,却见一只雪白兔儿不知何时已咬在自己靴上,啮齿锋利,一下便撕开一个大洞,将藏于其中的天书纸叼出。
“谢了,玉兔!”
他又听得小泥巴笑嘻嘻地道,文公子瞠目结舌,慌忙去捉那兔,可折了耳的玉兔后足猛蹬,巧捷地乱跳,穿过重围,忍着痛将天书纸衔到小泥巴手里。
与此同时,断了足的三足乌拼力叼起小泥巴衫襟,将他拖出火海。侍从们拔剑而上,寒光如蚊乱舞。小泥巴却踩上了压弯的竹竿,身子往上一跃,像断竹丸子般跳向了空中。
如此一来,侍从们的剑便够不着他,他在空中有瞬息的时间改写天书。小泥巴咧嘴一笑,拿起玉兔递给他的纸片,纸面光滑如玉,确有折痕,是文公子初时给他看的那张天书纸无疑,这是真货。上头写着教微言道人断送性命的几句话:“庚寅年三月廿一,邀易情入文府,未果,易情回观将事由诉师长。师长衅勇下山,为文府阍人所阻,反遭斩首。”
小泥巴未携笔墨。他当即狠狠咬破手指,用血在天书上一划,将那行字抹去。
顷刻间,他忽有一种奇妙之感。世界突而开始黯淡,鲜明的色彩褪去,只余黑白,山峦云水化作氛氲墨迹,世间在悄然发生变化。他仿佛也化作其中一粒墨点,被濛胧水色席卷。
这便是可改人世命理的天书么?小泥巴无由地觉得战栗。
在那世界里,他过于渺小,犹如沧海一粟,恒河微沙。他感受到了有甚么在变化,一条命理的更改将会牵动无数如他这般的卑微砂砾湮没于另一道洪流。
猛然间,小泥巴如被压于巨岳之下,肢体、神识仿佛在渐渐消融,他觉得自己似是四分五裂。墨色好似乌云,铺头盖脸地将他吞入无垠的暗海。
恒久的黑暗里忽而透出了一线亮光。
小泥巴觉得自己在这昏黯里似是已过了千百年。脑袋上像顶了个磨盘,胸口灌满了铅,他艰难地睁眼,却惊见自己瘫睡于一地焦草里。
而文公子却抱着手,和气地微笑着,站在自己身前。
怎么回事?他昏睡过去了么?
小泥巴怔怔地想。方苏醒不久,他头上打钉似的痛。在这疼痛里,他想起先前与文公子的一切过节,想起文公子用天书将微言道人害死的事,想起他从文公子身上夺得天书,将那害人的语句删去的事。
他既将天书上的字句划去,微言道人也理应活过来了才是。
然而风声萧然,满山竹叶宛如沧波,一浪接一浪地推开。这沧波里不见半点人影。一切仿佛有所改变,又好似不曾变过。
文公子开口了:“你方才醒过来,一定很困惑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么?”
小泥巴想开口说话,这才发觉脖颈重得过分,抬手一摸,却是条锁着的铁链,在他昏厥时已套在了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