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78)
天书无奈,道,“文易情,你偷葫芦的时候都没仔细瞧过么?这不是那肥老儿用来收鬼怪的葫芦,是用来泡酒的那只。”
易情大惊失色,方才想起微言道人腰间满满当当地捆了十几只葫芦,既有收服精鬼用的,亦有盛缥酒佳酿的,上一世这老头儿便是弄错了葫芦,将装着鬼怪的那只当成壶觞清酌饮了。
他赶忙将葫芦倾过来,可只哗啦啦倒出些用青藤与玉桂酿的酒水。曲蘖澄金,没倒出水鬼,却从壶口滑出一条乌梢蛇来。
那蛇竟还活着,嘶嘶叫着,缠上易情手臂。眼瞳有若翡翠,像水鬼一般泛着碧光。
“泡蛇酒不应该先去了蛇头么?”易情吓得心胆俱裂,“好哇,微言老儿竟养了条活蛇在酒壶里!”
天书说:“他逮的是黑质妖蛇,需得活着用米酒浸着才行。如此一来,酿出来的酒吃了方才能治瘘疠。还有,你方才用集神咒收进去的水鬼附在了妖蛇身上,若不赶出来,怕是会狂性大发,要咬你身子。”
正说着话,那蛇忽而一张口,血盆似的大口里吐出一抹碧烟。易情赶忙抬袖捂鼻,却不慎吸了些入内,顿感眼花缭乱,面前明星煌煌。这蛇会喷吐毒烟,教人头昏脑涨。
易情颇为无奈,伸手压着蛇头,丢下葫芦,另一只手擒着蛇颈,方才将它捉在手里。念了几句紫虚箓中的咒,方才将水鬼的魂儿从妖蛇体上剥开。他将妖蛇塞回葫芦里,至于这盛酒的葫芦,却断然是不敢再用了。
“瞧你这蠢相,”天书嘲弄他,“一条蛇、一只水鬼都能欺侮你,你要怎地对付龙驹率领的灵鬼官众?”
“呸!”易情唾它,“闭上你的纸片嘴巴,等着看你老子大发神威罢!”
——
月老殿前,槐叶如盖。
树荫青茂,枝梢挂满如瀑红线。粉红笺子犹如朵朵桃花,点缀其间。
祝阴站在树荫里,伸手去抚那一张张笺子,有的是细滑竹片,刻着相思辞句,有的却是美质华笺,染着笔墨清香。他看不见笺子上的字迹,却似能摸到沉甸甸的思情。
槐树上挂的笺子多了,他时常要解下来一些,收在别殿里。日日有如云的香客前来,又如飘风一般离去,日复一日,不曾有变。
他伸手欲解下一张纸笺,却忽而顿了一下。他摸到那笺子上结着红绳,系了个同心方胜的模样。风儿送来纸上残留的芬芳,那是萧曼的兰花香气,清冽如泉。
这是秋兰身上的气息,祝阴还记得。那女孩儿虽是个山村里长大的野丫头,却极爱洁净,一日要在山溪里梳洗个三四回,还会把捡来的花瓣儿放进桃心佩帏里。
祝阴不自觉地蹙眉,解下那纸笺。迷阵子正恰拖着土锹经过,他扭头叫道,“迷阵子,过来。”
迷阵子懒洋洋地踅过来,祝阴把笺子递给他,问:“这上头写着甚么字?”
“没写字。”迷阵子的眼皮都快黏在一块儿了,“画了幅极丑的画,上头是一只脖栓狗链的小人。”
“噢,原来画的是大师兄。”祝阴冷冷地道。
睡眼惺忪的弟子顿了一顿,将笺子递回来,“这人没画脸,我也不知是谁。”说罢,便又拖着土锹走了,独留祝阴站在一地碧荫里。
祝阴捏着那笺子,眉关紧锁,又缓缓地将它系了回去。他在树下意乱地踱步,听着满树笺子遭风拂动时的哗哗声响,只觉心焦。于是他猛地抽出降妖剑,对准那秋兰系的同心方胜,一剑划去。
一个从山下救下的小妮儿,怎地就忽然如此熟络,成日围在易情身边打转?
他正要划断那绳结,却听得有人在身后喝道:“别动!”
红衣门生愕然回首,只觉一风尘肮脏的人影立在眼前。
易情抱着手,冷声道,“不许剪。”说着,便上前一步,横在他与那同心方胜之间。
祝阴愣道:“师…师兄?”
方从山林里出来,易情满头满身尽是草叶,他撇过眼,扭身理了理系在槐枝上的红线,道。“这是秋兰师妹画与我的,你凭甚么能剪?”
“师兄,那女子对您殷勤得过分,祝某疑心…”
“有甚么好疑心的?”易情兀地打断他,嘴角扬起嘲弄的笑,“我救她性命,她心里同我亲近,这不寻常么?哪怕她是妖物,我也是只小妖,你就当咱们是破锅配烂盖罢。”
祝阴的头埋下去了,眉心几乎能拧成结,白皙的面庞更无血色,像覆了冰寒的雪。纸笺在风里摇曳,方才被他攥在手里,捏出了一道道皱痕,“师兄,您不会对她…”
易情叉着腰,说,“对呀,我就是对她怦然心动,一见倾心了,怎么着?”
风儿倏尔变得很大,萧萧风声落入耳中,漫天落叶聚散,像下起了凄零的雨。祝阴抿口无言,红绫如蛇飞舞,明明他只字未言,脸上却似写满了千言万语。易情也怔神了,他存心要激一激祝阴,可没想到这厮竟是这等反应。
他总觉得祝阴这厮约莫是厌恶身为妖鬼的他的,可约莫是见他杀死了鬼王,祝阴心里却有所改观了。易情十分头疼,脑袋上似有一柄小锤在锲而不舍地重敲。
他们立在风里,一个身影轻盈地跑下石阶,在他们身边驻足。那是个着鹅黄衫子的姑娘,圆脸蛋上嵌着一对杏眼,正是秋兰。秋兰正挎着一只柳篮,篮里装满了用来染指甲的金凤花儿。
秋兰跑到他们身边,好奇地发问:“咦,道士哥哥,你们怎地杵这儿不动啦?”
易情的脸反而变得煞白。他方才在祝阴面前扯了谎,说他心悦于秋兰。
女孩儿在他俩间左瞧右望,忽而看得树上的纸笺皱巴巴地随风舞着,定睛一望,发现上头是自己画的歪扭小人。系结的红绳断了一截,可怜地飘垂着,再一看祝阴手中提着的降妖剑,她霎时明白发生了何事。
“啊,你割断了我与情哥哥间牵的红线!”秋兰手里的柳篮掉在了地上,她杏眼圆睁,指着祝阴叫道。
祝阴冷冷道,“割断了,又怎样?”
秋兰跺脚,“你这人小肚鸡肠,专败我同情哥哥的好事儿!”她的一张脸胀得晚霞似的红,约莫是想起了先前在船上,祝阴说要乘易情昏睡时推她下水的事了。她像野猫儿一般扑上去,龇牙咧嘴,要挠祝阴,却被易情眼疾手快地捉住臂膀,抱住了。
女孩在怀里挣动,易情胸前伤口裂痛,疼得频抽寒气。他白着脸问秋兰,“…情哥哥?那是谁?”
“就是你呀。”秋兰突而不闹了,仰着头望他,眼里像落了天河中的粲星。她咧嘴笑道,“我方才洗脸时想到啦,你不是叫文易情么?往后我便叫你情哥哥!”
瞧她浓情蜜意的模样,祝阴脸上像布满了阴惨惨的乌云。易情也无言以对,半晌出不得声。秋兰又扭过头,在易情的臂弯里张牙舞爪,气鼓鼓地叫道:
“哼,你剪了我同情哥哥的缘分,你便抻着脖子等着罢,我要寻个时候向你出气,狠狠作弄你!”
(五十八)红线两人牵
秋兰气恼地跑走了,易情也回到了松林的小池边。用血作饵引水鬼走动几日后,他遣它们在天坛山周徘徊。灵鬼官迟早要到天坛山来,可若是满山妖魔遍布,他们也一时难寻到易情所在。易情在心里打着算盘,从微言道人房中摸了沓幻法符,成日在山中闲晃,意欲寻个地儿布下陷阱。
他同观中众人渐疏远了,偌大的山林里,他时而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他在变成独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