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7)
易情问:“我也是观中弟子,来这儿有甚么奇怪的?”
胖老头恼道:“你这泥猢狲!十年前你上树掏了鸟儿,在祖师殿旁堆起松枝生火,把咱们的道场烧了个精光!你小子满腹坏水,净做恶事,老实交代罢,你来这儿究竟想做甚?”
少年道士笑了一笑:“正是无事可做,我才踅到这儿来的。”他一露齿而笑,琐细的天光碎金似的落在身上,望着熠熠生辉,竟似泛着灵光。微言道人想起他曾是天廷灵官,心中竟生出一点面见神明的敬畏感,不由得瞧得愣了。
两人踏着青石板,在松林中漫步。碧色接天连地,翠针云聚,犹如女子松蓬鬓发;鸟啼宛转,脆如清露坠池。林中清幽冷寂,他二人漫步于渺渺云水间。
一面走,微言道人一面紧张兮兮地偷瞄着与他并肩的这小子。兴许是化神的效用,十年未见,这小子的样貌竟和十年前所差无几。
犹豫了片刻,微言道人开口问道:“易情呐,你是为了甚么而回来的?”
“嗯?”
“天廷里能享尽安富尊荣,千万修道者耗尽寿元心力,便是为了得步天梯。”微言道人挠着肚皮道,“咱们这儿看着虽光鲜,却也过得清苦,你还特地跑回这儿,着实不值哇。”
“为何不值?这里怎算得清苦?”易情道,“我待在这儿能衣食丰足,比在外头游荡、睡破桥洞不好上许多?何况……”
他说了一半,却又如鲠在喉。微言道人还能记得起他俩之间的那个约定么?十年前,在那个细雨连绵、天光黯淡的日子里,他背起行箧,踏着豁口的步履踩上泥泞的山径,在重重白雾间朝着无为观低狭的荆梁屋挥别。
那时的他尚且轻狂年少,临别时对守驻在榕树下的那个苍老身影放声高喝,说他定会回到此处,哪怕是要遭千难万阻,受吞饮融铜之苦。
“怎地了?你想说甚么话?”微言道人不解地偏头,易情却只是一笑而过,闭口不言。
“话说回来,老夫是没想到哇。虽说你是从天廷里跌下来了,日子过得落魄,可能登上天顶本就是件稀奇事。许多势家都想从你这儿探问究竟如何才能升天咧!”微言道人搓着手,眼巴巴地望着他,“如何,易情,你肯同老夫说说其中奥妙么?”
他们二人走在松径上,四周树色青郁,碧草萋萋。易情笑道:“道人若想得知,易情定会倾囊以告。”说着,他便踏下青石板,拣起枯枝,在一旁的泥地上比划。
“道人可知修道果同铸神迹的区别?”
微言道人摸了摸脑袋,冥思苦想了半晌,最终还是沮丧地嘟囔道,“老夫…唉,在这山中深居简出,着实不大明白呐。”
易情在泥地上画了一条曲折长线,“升天有许多途径,最寻常的一种便是修道。而修道人又分许多派别,有服食炼丹,以柏实、菖蒲等物坚固自身的,亦有健体强身、调四体气理,积德行善、忠孝为本的。”
“《太上感应篇》道,‘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若不为他人立善,也需立己身善。”易情扭头问道,“道人,您觉得立善之人最需耗费的是何物?”
胖老头儿抚着层叠的下巴,若有所思道,“约莫是诚心罢?咱们这些修道之人,为了能心宜气静,成日里睡冰石床,喝西北风,守贫刻苦得很,寻常人定捱不过十天!”
“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完全对。”易情笑道,“答案是…光阴。”
“光阴?”
易情拿手中枯枝敲了敲方才在泥地上画出来的长线。“凡修道者,不论使上多少法子,要结成道果,少则百年,多者逾万年。若是寻常人,百年便会寿元终尽。要在大限终至之前修得善果,着实可称为登天之难。”
微言道人听了,不住点头。
“可铸神迹却不同。”易情在地上又画了道陡峭的短线,道,“只要一朝铸得,便有升天之机。既有耗费百年、几十年之人得上天磴,甚而有一宿便铸成神迹的人。”
“甚么叫神迹?”微言道人像个求教的徒弟般虔心发问。
“意即寻常人不可达的伟业。禹息土填洪,羿箭毙十日,移山填海,绝地天通,即为神迹。”
微言道人悚然,浑身战栗,叫道:“这…这……寻常人怎可能做到!”
易情两手支着枯枝,眉飞眼笑,“正是因为寻常人做不到,才叫神迹,不是么?”
胖老头儿哑然。的确,若是铸神迹是件稀松平常之事的话,又怎能将其与步上万年道途相提并论?
“可…可老夫心里又生出了些疑问。”微言道人急忙道,“咱们修道之人,若是修到了临证真成仙之时,大多有覆海倾山之能,那不也算得神迹么?”
“不大一样。”易情淡声道,“认定神迹的不是天廷,而是凡世。只有福泽众生、天底下的人皆喻晓其功绩者,才能算得‘铸成神迹之人’。只有流传开来的异话才能算得传说,人心归向之人才算得英雄。”
换言之,便是要做得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才算得铸下神迹,得有天仙相迎。微言道人忽如醍醐灌顶,他想起朝歌里卯足了劲儿修宏丽塔阁的势家,有人拔足迈向杳无人烟的荒野,有人宣称要炼出能使天下人长生久视的丹丸……原来修士们近来对功名的角逐与趋之若鹜,皆是为了升入天宫。
易情拿枯枝点着泥地,唉声叹气道,“唉,本来正儿八经地走道途直至升天成仙,确也是件神迹。可近来势家盯上了铸神迹这条短径,总想着造出惊天之举,好得步金光大道。天下修士人人急功近利,成日钻营如何创得神迹,岂不是南辕北辙?”
微言道人抚着白须,咧嘴嘿嘿道:“别说啦,非但是方入道门的小修士,连老夫也十分心动呐。喂,易情,依你小子看,老夫要创得甚么神迹,才能得天上神仙的青眼?”
白袍少年笑道:“若是道人,可以试试将天底下的零嘴儿偷吃光,说不准太上帝在天顶上看得快活高兴,能封您一个食神的位子。”
胖老头儿朝他啐了几口,伸手去扭他面颊。“哼,净说瞎话!”
“这倒不算得瞎话。入了天廷后,还得看太上帝心意,瞧他封您做甚么官。若是他瞧您不顺眼,还会把您一脚踢下来咧!”
易情闪身避过,又垂头望着泥地上的划痕,嘴角噙笑,似在沉湎于过往。微言道人忽而微怔,文易情似是已与升天前的那个顽童大相径庭,身上多了几分沉实之气,变得犹如慈悲俯瞰众生的神明。
刹那间,微言道人心底里又忽而生出些微疑惑,寒意有如藤蔓攀上脊梁,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既然神迹需昭显于世人,让万民震动伏拜。
——为何他们都不曾知晓文易情铸下过何等神迹?
(十九)血雨应无涯
微言道人还欲开口再问,却又抿紧了嘴巴。
他瞧易情这副总漫不经心的闲散模样,怕是问到在天廷的事时,这小子又会打着哈哈蒙混过去。易情似是不愿说他十年前在离开无为观后究竟做了何事,才得升天顶。
胖老头儿想了想,忽地伸手用拂尘点了点易情颈中的铁链。
“喂,易小子,老夫还有一事想问你。”